不曾见过那样的慷慨与坦然。

或于青萍之末，又或是秋丹之中。楚楚其羽，悄悄婆娑，飞舞匆忙，却并不凌乱。

朝生矣，夕死可。这百代千世，身卑躯微，却奔忙不息，将时间置于身后，从人未到达的彼端，来这人声鼎沸的此岸。

纷扰喧嚣中，我忽然很想静静地看着他慢慢长大，又慢慢老去。

我悄悄在湖畔蹲下，这是三更了。但节日使烟火气依旧放肆，这一年一度的时刻，爆竹吼叫着将独目的怪兽震慑，门上的猛将也跳将出来，咿呀喊着抽出宝剑，在履行本职的同时，也得带走一点叫好声慢慢享用。烟花在空中绽开，用瞬间的绚烂将盛世昭告。

在此等光景中，我看见他从青萍之末探出头来，麻衣如雪。他双翼一振，便飞将起来，他绕着我盘旋着，我默默地看着他的雪白，在明黄的烛光下。

这人世的永昼是更大的年兽，将月亮一口吞没。但他的洁白是那样皎亮，他是这喧嚣中难得的轻盈透亮，他是从大雪落尽的山涧中来，来这纷扰喧嚣的湖畔，看一眼时间的造物。

天边的鱼肚缓缓浮起，人间的鼎沸也稍作歇息，他也收敛其羽翼，在枯萍上微点，就那样，静等太阳的初升。我也就地坐下，从身旁的枯叶择一叼着，双手后撑。无需多久，太阳的光便撕破天边的最后一缕黑，光线射透人间烟霭，略略带点温馨。

“彼夕已去，此朝初始。”少年稚嫩的嗓音在我耳旁响起，我打了个颤，转过头一看，但见他浑身微透，如玉般剔亮，阳光在他身上分离，七彩溢然。

“你是？”

“蜉蝣。”

他的头微倾，带着似有似无的笑意。我就愣愣地看着他，不作一言。

“这人的时间确实与其他不太一样啊。”他转过头，直视着太阳，从袖中转出一块石头，轻轻丢在我手上。

“日晷，会用吧。”他转过头来，冲我灿烂一笑，“人用它，看见了时间。”

太阳把针的影子拉得很长，我的影子，也渐渐漫上这山河的脊梁。但他的身下，却没有影子，太阳对他太过吝啬，只愿给他楚楚彩衣。

太阳愈发地高了，人间的烟火气慢慢升腾，纷扰与喧嚣也再一次塞满这个世界。他的面容也愈发坚毅了，那个稚嫩的少年，永远地留在了日出的印象里。日至正午，他那孔武威严的声音低沉地响起：“你，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我仔细地想想，犹豫踌躇着，最后还是轻轻的摇头。

他发出一声嗤笑：“时间对你太过慷慨，将百年的时光轻易交付，但你却没有想做的事。”我倒也是孩子心性，不服气：“你不也在这与我闲聊，什么都没干嘛。”空气忽然安静下来，他就那样站在那，仰头直面这太阳。刹那间，蜉蝣或从枯叶中，又或凋萍中跃起，交汇在一起，太阳投来灼灼的目光，七彩忽然在这人世间绽开，是那白日里的盛世烟花。

嚣嚣烟火中，惊叹声此起彼伏，纷扰在这一瞬间戛然而止。

“这算是我想做的事之一吧。”他的声音越带些疲惫，“给这与众不同独一无二的，人世，一点小小的礼物。”他略带些沧桑的面容上，一点点嘴角似乎被皱纹带起。

“记住啊，当时间吝啬的时候，就慷慨一点吧。别犹豫了，想到什么，就做什么，这样，就已经很好了。”他缓缓闭上了眼。

太阳也带了点倦意，从家中带来的温暖也挥洒殆尽，于是阳光慢慢地缩进山后，天一点一点地暗下来了，他的背也慢慢地弯下来了，坚毅的表情也慢慢消散，慈祥与苍老取代了一切。

他枯槁的手掌放在我肩上，略带浑浊的双眸注视着太阳，送着太阳回到梦乡。他身上的七彩飞快的退去，只剩下如诗中所说的，如雪麻衣。

他终于在我身旁坐下，踉跄着。他的皱纹向我诉说着他的垂老，他就那样静静地坐在那，坐在湖畔旁，那片枯萍前，悄悄地看着烟火鼎沸，纷扰喧嚣。

夜渐渐深了，人烟渐渐散去，他的背愈发地驼下去。我估摸下时间，大概是两更了吧。我看着他，莫名的悲意涌起。

“你。。。。。。不害怕吗？”我轻声问着。

“怕什么。”苍老沙哑的声音慢慢地响起，每一字都缓缓蹭过我心上，每蹭一次，我的心便颤上一下。

“死亡难道不可怕吗？”

“有什么好怕的，”他是那样坦然，甚至还转过头来，将皱纹挤起，冲我一笑，“人，你知道吗，有一种生命他的每一次死去，都是为了归来。”

他将头转过去，吃力地站起身来，我想要扶他，他却用颤巍巍的手拒绝了。

烟火已经熄灭了，只剩下打更人单调的打更声，他颤巍巍地站着，目光直视，似乎看得很远很远。

“人，你们说这世界上唯有太阳与人心不可直视。”他就那样平淡地说着，“但实际上，不可直视的只有一个，那是，你的，恐惧。”

此言落尽，我低下了头，不再说话了。

打更人准时地敲响了三更的锣，咚咚的响声一直透到月亮的梦里。

“不要害怕了，人。。。。。。”一声轻叹缓缓飘散，我抬头一看，除了飞舞着的尘土，一切都回到了零。

那一天，我坐在湖畔旁很久很久，在天空露出鱼肚时，我看到又有蜉蝣冲天，汇聚，太阳又从故乡带来温热与光，将蜉蝣的楚楚彩衣，照得透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