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手那个叫小帮工，是港口城市本地人。

——但也算不上土生土生。

小帮工是在五岁的时候逃难过来的，他老家的地被没收了，一家人都被赶了出来，没收他们农田的领主要用这些地来养羊，收羊毛。

后来黑理恩和小帮工关系好，小帮工闲聊间也说起过这些事。

他说最开始领主只没收了一小部分荒无人烟不好开垦的地方，后来羊毛越来越贵，领主就联合了领地上的乡绅，联名签署了一份土地征收协议，也没人跟小帮工他们说，也没人跟他们讨论，只是一.夜过去，农田和房屋就没了，本着土地本来就是领主的这种说法，小帮工他们被无条件的驱赶了。

就这样，五岁的小帮工跟着家人来到了港口城市。

像他们这样的外来人口，活的很差，一不是本地人，这里排外排得厉害，常常嘲讽小帮工他们的口音，二他们没钱买港口城市的房子，只能寄人篱下。

像小帮工这样的人很多，他们大都寄居在港口城市的东北沿海，本地人喊他们叫乡巴佬，房东除了过来收房子，几乎不往东北角这里来。

说到这儿。

小帮工问黑理恩：“到了地方，你准备去哪儿？”

黑理恩也不知道，毕竟老会计只说带他出来，但是没有明确透露他应该去哪儿。

他只能摇摇头，十分沉默，小帮工听了嘿嘿一笑：“那悬乎了。”

——也正如小帮工所料，到了港口城市，老会计带着黑理恩去见了商会老板，老板是个穿着西装三件套的体面男人，有两撮优雅的弯刀胡须。

听见老会计说他没收回账，老板微微皱了一下眉头。

黑理恩突然发现天底下的老板似乎都一样冷静和不动声色。

老板问老会计：“那你说怎么办？”

老会计把黑理恩往前一推：“我带回个人来。”

他和埃德加大人，爱米圣女关系好。

老会计这样介绍。

接着又说：“等到时候和治安官，城防队长吃饭，也带着这小子出去见识见识，说不定他故事讲得好，大人们会喜欢呢。”

老板摸了摸胡须问黑理恩和埃德加，爱米是什么关系，黑理恩说是朋友——老会计说是救过爱米性命的朋友，是和埃德加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

老板笑着说真是大人物，接着就让黑理恩坐，黑理恩穿着矿场的长衣长裤，身上还有污渍，他看着昂贵奢华的椅子连连说不用，老板扶着椅子笑了一下，又和黑理恩说了两句，接着让他出去。

留下了老会计。

那天下午黑理恩在老板办公室门口呆了好久，他先是站着，接着又来回走动，小腿肚有些抽筋，于是又蹲下，他抱着自己的脑袋朝外看，穿过透明的玻璃，外面是川流不息的马车，带着高帽的女士和男人携手走过，可能傍晚的阳光很好，每一个人都看起来很体面，美好得很让人局促。

接着黑理恩听见脚步声。

哒哒哒。

好像小高跟。

他抬头看过去——对方是一个穿着淡绿色长裙的女士，她好像被黑理恩的目光冒犯了一样，微微皱眉，接着又好像没看见他扭头就走，又走了几十米，黑理恩听见很小的，属于女子间的交谈声，一个女人问：“门口蹲着的那个是谁？”

另一个女人说：“不知道。有毛病吧，蹲了快一下午了。”

真让人……

难堪。

黑理恩假装自己没听到，他用胳膊挡住侧脸，扭着脑袋看外面，外面是一成不变的景色，永远匆忙的行人，又过了不知道多久，他听见身后办公室门开了。

老会计跨步而出，急匆匆的。

——他脸上带着怒气，却勉强自己勾起嘴角，脸上混合着嗔怒和和善，怪异极了。

“欸——”

黑理恩叫了一声，已经走出好几布的老会计才勉强回头，他好像恍然大悟般：“哦、哦是你啊——”

随后疑惑。

“你怎么还在这儿？”

**

“你先在我家睡一宿。”

老会计这样说。

他到最后也没说明白到底要让黑理恩干什么，只是含含糊糊让黑理恩去他家过一晚上，毕竟晚上也不好找地方住，住桥洞似乎又不太礼貌——毕竟黑理恩也是埃德加和爱米的朋友不是？

老会计家在港口城市中心，换句话说也就是市中心，他们家住三楼，从窗户向外看就能看见港口城市最大海港，无数船舶进进出出，繁华极了。

似乎老会计一家人，也和这个繁华的城市相称极了。

老会计的妻子是个上了年纪但也依旧保持着优雅体面的女人，她在家里穿着轻纱一样的家居服，十根指头特别干净，亮晶晶的，据说她几乎没做过重活——二十岁以前做过，但是后来港口城市涌入了大量外来人口，她所有的家务都承包了出去，现在这个家庭的女主人需要掌控家里的账本，然后计算每日开支就行。

这个优雅的女人，见到黑理恩第一面，先是皱眉头，接着微笑，她让黑理恩先坐，眼神却像钉子死死盯住他的一举一动，然后狠狠拽过老会计，把他拖到厨房去。

他们在吵架。

黑理恩的听力似乎太好了些，他听见老会计的妻子说：“什么人都往家里带？”

“这人我认识。”

“你认识？你认识他几天？你知道他有没有当过小偷杀过人？你就往家里带？”

老会计又解释：“这是圣女爱米的朋友。”

听到这儿，老会计的妻子更轻蔑了。

“圣女的朋友是个乞丐？我觉得我能信？”

说实在的黑理恩算不上乞丐，他只是穿着破烂了一些，身上的棉衣没有拉链，用绳子混在身上，裤子破了几个洞而已——他这样的穿着邋遢是邋遢，但是矿洞里又不选美，要好看什么呢？

不过……

从某种方面来讲。

他太穷了。

穷到每一个比他富裕的人，都对他怀着警惕之心。

他已经习惯了。

就是。

有时候只是想不通，然后有点难过而已。

但是他已经习惯了。

于是黑理恩什么也没说，他转身离开了老会计的家，大概走了四五步，老会计追了出来，他让黑理恩回去，要不然去哪儿呢，黑理恩往回看，他的心都那么一瞬间，被老会计口里的热情和赤城打动了，但是等他的视线再往后走，看见了紧张焦急站在门口的老会计的妻子和他们十七岁的小女儿。

——她们如此紧张，生怕黑理恩离开的脚步停下。

黑理恩没说什么。

转身就走。

老会计在身后解释，说他也没办法，本来在矿场小镇收不回帐，这笔钱就够他头疼的了，想着能让黑理恩当个充场面的人，和埃德加和爱米这样的大人物拉拉关系。

但谁想到，老板看了黑理恩一眼直接说。

“那两位大人不可能有这样的朋友。”

这样局促，不安。

一个彻头彻尾的乡下人。

“我也没办法，家里人警惕性太强，我怎么说都不行，倒也不是她们的错，毕竟这附近治安不太好，看着繁华，到了晚上，什么人都出来了，流浪的，酒鬼，还有些不三不四的人，都在街上，生怕发生点什么事，要我说警惕些也好，只是，哎，真是，对不住了，我这边有些钱，你拿着，工作上的事我是帮不上忙了，毕竟老板这边不松口，我就是个给人干活的，能有什么权利，不过这附近有厂子招工，有周结的也有日结的，你打量着看看，你还年轻，只要肯干，早晚出人头地。”

黑理恩沉默。

他点点头，转身走了三四步。

又扭头和老会计说了声谢谢。

老会计笑：“客气什么。”

**

他没有住旅馆，这些钱不多，住了旅馆第二天就得饿死，黑理恩最开始找了个小巷，但是里面太臭，靠着垃圾堆没人清理，也早有些乞丐占了地方。

他又顺着路边走边找，找到了一个桥洞，这里避风，面积也大——好些人都在这里休息，不乏一些拖家带口人，黑理恩裹了裹棉衣往桥洞下一钻。

睡到半宿，他被冷风出了起来。

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的肌肤这么娇嫩。

寒风片片如刀割。

不得已，黑理恩起身去了一个连夜开的酒馆，从里面要了半瓶酒，暖和身子，他要被冻痴了，就在这时候，酒馆里喝酒一桌人，似乎有人认识他，喊了黑理恩的名字：“你在这儿喝酒呢？”

黑理恩扭头一看，是小帮工。

小帮工身上带着酒味，醉醺醺的蹭过来。

“大晚上在这里喝酒。”

黑理恩直说：“没找到地方住，在桥洞缩了一宿冻起来了。”

“嗨！这怕什么。”

小帮工用仅存的一只手拍了拍黑理恩肩膀：“我能让我救命恩人挨冻吗。”

“去我家，走走走！”

**

小帮工有个庞大的家庭，他爸妈，两个哥哥姐姐，两个弟弟妹妹，一家七口人所在一间不大的屋子里面——这里几乎没有卧室，全都是自己用板子隔开的。

这里也是楼房。

不过和老会计家的楼房不一样，这里的房子又破又旧，楼道里弥漫着尿骚味。

这里原本是港口城市的老城区，不少工厂落在这里，随着后来越来越多的外来人口涌入，不少本地人都把房子外租，自己去干净、空旷的新城区买了个新房，后来的老城区也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成了外来人口最大的居住地。

小帮工带着黑理恩回家的时候，他家人都已经睡了，只有起夜的小帮工母亲看见了黑理恩，只淡淡说了一声：“带朋友来了？”

便不再理会。

第二天小帮工给黑理恩介绍他的小家庭。姐姐在纺织厂工作，哥哥在冶炼厂，弟弟在货栈当半工，妹妹在家串珠子和母亲一起织袜子。

小帮工拍着黑理恩的肩膀说：“这是我恩人，救了我命。他还没找到工作，先在我们家住着。”

小帮工的妈妈就笑：“这算什么大事，一直住着都行。”

**

来城里第二天，黑理恩还没来得及找工作，先被小帮工叫到澡堂里搓了一顿澡，热水滚烫，搓掉他身上三层皮。

小帮工看着地上污水，边笑边问黑理恩怎么攒下来的家当。

黑理恩不好意思，直说不爱卫生。

其实说起来是因为矿场小镇那儿没热水，他们那儿虽然产煤，但不是想象中的那种——煤挖出来了，直接交给老板就好，而是矿场挖煤那些人要带着煤矿去城里，挨家挨户敲门问哪儿有收的。

卖出去就有钱，钱交给老板，老板给他们发工资。

没卖出去就活该饿着，冻着。

在黑理恩那儿，煤就是钱，烧煤就是烧钱。

夏天还好说，冬天就要搓冷水澡，冻得人浑身发抖，多种因素下来，人就懒洋洋的了。

一趟热水下来。

黑理恩显得不那么黑，或者说白了很多，他就像是路边最常见的那种，沉默，消瘦，苍白的少年人，小帮工指着他的手臂说：“看不出来你这么瘦，胳膊上还有肉。”

黑理恩身形很细，几乎是薄薄一层皮贴着肉，但是胳膊上依旧能看出线条，暗示着某种隐藏的力量。

小帮工伸手捏了捏，说：“好家伙。”

洗完澡，总算人模人样，小帮工带着黑理恩去招工，工厂的活是两班倒，干十二休十二，什么都不包，工资周结——是这么个结法，本月十号，第一批工人拿工资，二十号第二批工人拿，黑理恩算是第三批，根据时间，他三十号拿。

因为吃住在小帮工家，黑理恩也不像以前那么窘迫，他拿到工资的第一个周，给家里寄了钱，又拿了一部分给小帮工一家当生活费，接着给每个人买了礼物，有些头花、发油、梳子、皮鞋、酒之类。

每人都有。

小帮工的妈妈连说不用，客气了之类的话，但是漂亮的梳子拿到手里，她又确是高兴。

到了小帮工的妹妹小麻雀——她说话叽叽喳喳像麻雀，脸颊上有太阳晒出的雀斑。

黑理恩给这个十四岁女孩准备的是一个漂亮的水晶圈头花，在夜光下会一闪一闪。

小麻雀拿了礼物也不说声谢，把头花往手里一拽，低着头扭身就走，黑理恩愣然，不知道那儿得罪她了。

小帮工挤过来嘿嘿怪笑。

他用胳膊肘拐拐黑理恩，又指指小麻雀。

朝他做口型：[她害羞呢。]

边上正通红着脸的小麻雀听闻，狠狠瞪过来：“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

小麻雀和爱米完全不同——虽然这样对比不好，但是黑理恩常常会想到，毕竟有时候小麻雀太吵了，她真的就像是一只麻雀一样叽叽喳喳，整天蹦过来跳过去。

她妈妈喊她安静些：“有空就过来帮我织袜子！”

小麻雀就伸出舌头，朝她妈妈做鬼脸。

有时候黑理恩值了夜班，白天在家里休息，从迷蒙中稍微睁眼就能看见小麻雀蹲在他床边，托腮看他。

黑理恩用被子捂着脑袋：“看我干嘛。”

小麻雀笑嘻嘻：“你好看，我要多看几眼。”

黑理恩又说：“再看收费。”

小麻雀又笑：“收就收，欠多了我直接卖身给你。”

黑理恩说不过她，盖着被子继续睡。

小麻雀有时候很活泼，个别时候又很腼腆。冬天天冷，她用织袜子的线给黑理恩织了一副手套，她妈妈直说养不熟，小麻雀也不管，硬是织，织完塞给黑理恩，也不说话，塞完就跑，好像黑理恩吃人似的。

等晚上回来，她就气势汹汹的等在门口，专盯着黑理恩看，又看他手，随后问道：“给你织的手套呢。”

黑理恩说：“给你哥了。”

小麻雀就急的又碰又跳：“哎呀，你给他干嘛，那是我给你织的。”

黑理恩说：“你哥冷，让他戴着。”

小麻雀：“那你怎么办？”

黑理恩想了想。

“你再给我织副？”

小麻雀脸一红：“呸，想的美。”

不过嘴上说得硬气，第二天黑理恩还是接到了新手套。

还是红着脸，把手套往他怀里一塞，嘱咐道：“不准丢了啊。”

——她跟爱米实在不一样。

以及。

黑理恩已经很久没想到爱米了。

他就像是突然长大了一样，认识到自己是个普通人，要过天下普普通通人一样平平凡凡的生活。

就是，像他的父母一样。

也可能比他父母更好一些。

毕竟他来到了更大的城市，见到了更大的舞台，然后他也稍微比其他人聪明那么一点。

他在工厂里面做工，以前工厂都坐落在森林和水源边上，因为要用水里和烧木炭做燃料，但是后来煤炭和地精科技——蒸汽机出现了。工厂摆脱了地理条件的限制，往大城市，人口多的地方迁移。

也是小帮工一家离开了农田之后，依旧能在大城市找到工作的原因——因为大城市里面的工厂吸纳了过多的流浪人口。

听说现在很多闲人，有钱又没事干的人在研究他们这群背井离乡的打工人，探究这件事是如何发生的——如何让如此大规模的人离开土地，变成流浪人口之后，不仅没有带来严重的治安危机，反而促进了城市工业的建设。

黑理恩不懂这个道理，但是这些有知识的闲人称呼这个真理为自然调节。

尽管黑理恩不懂自然调节，但是他工作久了，也能找到自己的晋升之路。

工厂里的蒸汽机原本只是一个单向结构，蒸汽机的唯一功效就是把一个庞大沉重的铁杵抬起又落下——这个动作虽然简单，但是也节省了大部分人力，黑理恩借了几本书，又问了几个老师傅，他自己划了一个结构，想要加一个杠杆，让蒸汽机可以同时操纵两根铁杵，这样就可以提高一倍效率。

他找了几个工人来实验自己的想法，接着又把机器申请了专利——专利委员会的人有些不可思议，毕竟他眼里黑理恩这种没上过学的人可能连字都不认识，又怎么能搞出“发明”呢。

不过这个时代的发明也不需要依靠多厉害的知识，很多专利诞生于师傅的工坊之中——部分属于地精和矮人。

专利申请下来的那一天黑理恩买了很多酒和菜，他带回去给小帮工一家人吃，晚上很热闹，八个人凑在一起，笑声翻天。

“哎。”

小帮工拐拐黑理恩。

“我妹妹怎么样。”

黑理恩看向小麻雀。

小麻雀脸色通红，似乎太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