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七岁那年开始，明昭就明白了一件事。

那就是这个世界上原来真的会有人，从一出生开始，便被注定了结局。

只因他出生在神州。

万千修仙界中，最卷的那一个。

他的胎教，是这样的：

“希望咱们这个儿子的血脉浓度能和老大一样高。”

“血脉浓度不高也没关系，能考上三大学院也行。”

“考上三大学院后，还要再考进九堂，现在不考九堂没出路，十二宫非九堂人不收。”

“没办法，近些年三大学院毕业的人越来越多了。”

“哎，就是不知道咱儿子会不会勤勉，感觉他平时动的就特别少。”

“不用担心，我会督促他的……”

神州人最重视的，不是修炼灵力的能力，而是身体里的血脉浓度。

因为这决定了一个人能不能画得出清浊阵，以及修习清浊阵的天赋。

每个神州人七岁时，都会在家族中接受血脉鉴定。

明昭也不例外。

这里的血脉，指的是各族祖上传承下来的神兽血脉。

就比如明昭所在的辜州明家，继承的便是上古神兽，鸵鼠的血脉。

当然，继承了血脉带来的天赋，也会继承血脉中携带的某些神兽特点。

比如鸵鼠就是：胆小。

明昭：“……”

明昭的父亲明斯远，与明家的家主明思哲为亲兄弟，明思哲膝下无子，倒是身为弟弟的明斯远膝下竟有三个儿子。

老大明潮，天赋极高，早早地便被海外佛山带去修行，如今已经是整个明家的传说。

老二明耀天赋一般，在辜州学院就学后，跟着明斯远训练族兵。

没什么意外的话，基本上就能继承明斯远的衣钵，成为族兵的统领。

因此明昭并没有太过担心自己的血脉鉴定结果。

直到七岁时，血脉鉴定结果出来：

浓度：0。

原来想要平凡地活着，竟也如此艰难。

明昭心中感慨，下意识地抬头看向他爹。

他爹当场给他表演了一个笑容消失术。

明家家主，也就是明昭大伯明思哲，觑着自家二弟的脸色，拍了拍鉴定石，温和道：“当时明潮测试值太高，可能把鉴定石搞坏了，要不，再测一次？”

纯纯话术！

他哥鉴定血脉，那都是十年前的事了。

大伯莫不是忙糊涂了？

明昭正欲开口提醒，就看到了他大伯眨到抽筋的眼皮，和他爹黑如锅底的脸色。

明斯远：“不用了。”

明思哲又安慰道：“以往也有觉醒晚的，明年再看看。”

他话没说完整。

觉醒晚，同时也代表着天赋低。

明思哲是好意，然而他这句话，却堪称是明昭噩梦的开始。

“低些总比没有好，你有一个明潮还不够么？”明思哲低声劝说。

他显然是了解自己这个爱面子的弟弟的。

听到明潮两个字，明斯远的脸色缓和下来，他站起身，尚算温柔地拉起明昭：“走罢。”

然而小小的明昭回过头，看着那块岿然不动的鉴定石，总觉得自己再来多少次都是一样的结果。

事实证明，男孩子的第六感也很准。

八岁那年，明昭吃饱喝足，养精蓄锐，测得结果：0。

九岁那年，明昭满心虔诚，焚香沐浴，测得结果：0。

十岁那年，明昭神情麻木，走个过场，测得结果：0。

十一岁……

明昭看着满地刚到他大腿的小萝卜头，小声道：“爹，今年，咱还去啊？”

再过两天，他就十八了。

有点不好意思。

明斯远看着他，眼底幽黑一片。

明昭捂了捂心脏。

自他大哥明潮意外去世后，他爹真是变得越来越可怕了。

明斯远看着他这番动作，心底燃起了烦躁。

血脉半点没觉醒出来，胆小的毛病倒是比谁都严重。

要不是因为这，他何至于这么多年都不甘心，从而一次又一次在族人面前丢丑？

心中如是想，明斯远沉声问道：“你不想去？”

再去多少次也是一样的结果嘛。

明昭张了张嘴，说：“没有。”

“这就对了。”明斯远道。

他话中内容听上去是对明昭的回答满意，语气中却没有半点欣慰：“你不觉醒血脉，如何在这神州中活下去？我与你娘已为你操尽了心，你就少惹些事，乖乖听话。”

看着明斯远一张一合的嘴，明昭却突然感到有些陌生。

不知是不是他大哥去世给他爹造成的打击太大，这些年来，明斯远脾气愈发大了不说，面相也开始改变了。

眼角的褶皱一年比一年深，两侧的腮肉松弛下垂，眼底也混浊一片。

尤其是严肃着看人时，神态中甚至会有些微的偏执。

短短几年时间，竟看着比明思哲还显老了。

“嗯。”

明昭垂下眸，跟在明斯远后面，有些出神。

鉴定的结果不言而明。

明斯远再也维持不住形象，拂袖而去，将明昭丢在了鉴定大堂，独自面对一室的议论。

坐在上首的明思哲叹了一口气，转头看向刚刚出了这样的鉴定结果，却能在下一秒就对着一群孩子露出甜甜的微笑的明昭，眼神温和。

他这个二弟，怎么就看不到孩子除了血脉以外的优点呢？

明思哲朝明昭招了招手。

明昭浑身荡漾着青春的气息蹦哒过来，没心没肺地喊了声大伯。

明思哲将他的嘴角扒拉下来。

“回去的时候知道该怎么做吗？”

明昭随着他的动作苦起脸：“知道，要难过，要悲伤，要生无所望。”

然而下一秒，他又快活起来，拽住明思哲的衣袖，眼睛亮亮的，和方才在明斯远面前截然不同。

“大伯大伯，钥匙钥匙！”明昭小声催促。

明思哲笑着从袖中掏出一把钥匙暗自递给他，温柔道：“可别又跟上次一样忘了时间，还得我帮你撒谎，大伯可是一家之主，总是撒谎哪行啊？”

闻言，明昭抬起头，看着明思哲的脸。

明家人的模样都属于清隽的一类，这样的容貌其实最能经得起时间的考验，更何况这是个修仙的世界。

曾经即便是发怒时的明斯远，看起来都像是个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

再加上天生好听又文雅的声音，说明斯远是明昭的哥哥都有人信。

而三个儿子中，他又是最像明斯远的。

今日冷不丁发现明斯远骤然下跌的颜值，害得明昭忧思了一路，生怕是基因使然。

如今看到明思哲，明昭才终于放下心来。

果然，心宽心静九十九，多愁多躁纹满头。

即便是修仙者也逃不过！

有了他爹的前车之鉴，他更要时刻保持一颗宝宝的心态才是。

明昭将大拇指与食指一圈，向依然俊美无俦的大伯郑重保证：“放心！”

明昭出了鉴定大堂后，便像只自由的小鸟一样，飞往他快乐的大山。

结果没飞两步，便被一只从天而降的大掌按住。

神州有浊灵。

只有能觉醒血脉的人，才能画出清浊阵，成为清浊者，清除浊灵。

也只有这些清浊者，才能领到家中下发的族服。

明昭回过头，目光从明家的鹤灰色族服慢慢上移，最后落到那张和自己有五分像的面容上。

“二哥。”明昭哼哼道。

“说话大点声，蚊虫一样。”明耀皱起眉，他看着明昭的头顶：“又去做鉴定了？”

明昭低低地应了一声：“二哥有什么事？”

“我找你能有什么事?”明耀将手往身后一背，统领族兵的腰牌落入了明昭眼中：“和你打个招呼罢了。”

在腰牌的光辉中，明耀问道：“结果怎么样？”

明昭低下头，没说话。

明耀啧了一声。

“真不知道爹还在执着什么，难不成指望你变成第二个大哥吗？”

明昭依旧一声不吭。

明耀看着他这副呆愣愣的样子，又问：“你以前不是和大哥关系挺好的吗？他每次回来你都缠着他，他也总给你带些小玩意儿，你都不记得了？你那小老鼠，还有你这块石头，不都是他送给你的？怎么现在提起大哥，一句话也不说？”

明耀说着，抬手拨弄了一下明昭脖颈上戴的一块文石。

明昭说：“大哥去世的时候还小，那么多年，记不太清了。”

明耀不赞同地微微皱眉。

“疼你真是白疼。”

这时，一只小兽突然从明昭衣领中钻了出来。

那小兽身形似豹，首尾似龙，毛色如金如玉，有一对小羽翼贴附在身侧，头顶生有一只后仰的角。

没有任何一个角度看起来像老鼠。

有时候明昭真的觉得，明耀总挨小坏咬是有原因的。

小坏一出来，便对着明耀直叫，边叫还边挥爪子，凶狠的样子，像是下一刻就要扑上去，在明耀拿着文石的手上咬一口。

明耀嗤笑一声。

“这老鼠可真是比你还护食，每次一碰你这石头就发疯。”

明昭拽了拽文石的绳子，明耀也没用什么力气，任他将文石扯回来，塞到了小兽手里。

“二哥开什么玩笑，我从不护食。”

小兽拿到文石后便偃旗息鼓，抱紧了文石便重新回了明昭怀里，转身前似乎还对着明昭翻了个白眼。

明耀没看到这白眼，他在想明昭的话。

想了想，发现的确如此。

他这个弟弟对所有的东西都不太在乎，丢了从不找，坏了从不修，别人要就送，哪怕对方要走后一点也不珍惜。

明耀于是玩笑道：“那你将这小老鼠送给我，咬了我那么多次，我要好好收拾它一顿。”

明昭却没动。

“二哥明知道你收拾不了它，反而还会再被咬。”他抬起眼，一双黑玉般的眼睛认真地看过去：“我倒是可以给，二哥确定要吗？”

明耀忽地想起了一些不太美好的回忆，哑然片刻，挥了挥手：“行了行了，我没有真和你抢东西的意思，那样我成什么了？二哥去训练族兵，你继续和你这些没用的小玩意儿玩吧。”

真的是没有比较，就没有优秀可言。

从前有明潮压着，明耀就像是一块灰扑扑的石头，谁都不愿意多看两眼。

如今他有了个废物弟弟，竟摇身一变成了遗世的明珠，谁见了都夸两句。

乃至于明耀每次提起弟弟两个字，眼底都会不由自主地带上倨傲。

如果说这世上有一个人绝对不希望明昭消失，那个人一定非明耀莫属。

鉴于这份真心，明昭闲着没事，也愿意配合他，用羡慕的语气道：“二哥真厉害，二哥去吧，别太累，我会心疼的。”

明耀拍了拍他的肩膀。

“再苦再累，都是二哥应该做的。”

明昭竭尽全力，露出了一副“与有荣焉”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