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殷带着乔装成路平的程祁往外走，刚离了宫门便遇到莫为宇。

“去哪里？”莫为宇起先开口问道。

谈殷双手交叠，冲莫为宇行了一礼，柔声回道：“婚期临近，想出去看看还有什么需置办的东西。”

莫为宇点点头，应了声，锥子般的目光越过谈殷，落在“路平”身上，“前几日听说你从大悲城带了个人回来，本座一直忙于政事，未得空前来，便是他吗？”

谈殷浅浅一笑，侧身让了视线，露出“路平”来，“魔君大人不会怪我吧？”

莫为宇抖了抖宽袖，抬手抚着谈殷鬓发，“怎么会呢？过不了几天，这里也将成为你的魔域，届时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谈殷飞快与莫为宇对视一眼，又迅速低了眉眼，两靥腾起羞怯的红云来，小声嗫嚅道：“路平还在看着呢。”

莫为宇冷峻的唇角也透着几分愉悦的笑意，不仅没有松手，反倒将人往怀里一扯，故意大声道：“怕什么，他不过是个下人。”

程祁丝毫不惧地回视着莫为宇投来的目光，握成拳头的手指捏得咯吱作响，指关节泛着青白。这一刻充斥在他心里的除了对莫为宇天然的仇恨外，还夹杂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在看到莫为宇将谈殷拉入怀中的那一刻，这丝起先并不起眼的情愫可谓是达到了顶峰。

若不是理智拉扯着他，程祁几乎要冲过去。

敏锐如莫为宇，很快也察觉到“路平”的异样之处，看向他的眼睛顿时充满试探的敌意。

谈殷略略侧过眉眼，抹了程祁一眼，连忙道：“是我不好，没能教会他规矩，代路平向尊上赔罪。”

莫为宇脸上的结起的寒冰迅速瓦解，揉了揉谈殷发心，笑道：“不怪你，若你教不好，不妨交给本座来。”

“好哇。”谈殷没拒绝，笑得一脸无辜，对于莫为宇的画外音似乎毫无察觉。

莫为宇大力揉了揉谈殷发心，万分不舍道：“去吧，记得早些回来。”

谈殷点点头，“尊上也要注意休息，别太辛苦了。”

谈殷甫一离开，莫为宇唇边挂着的笑容便消失殆尽。先前那一幕的温情，好似镜中花水中月，大梦一醒，便再也不见。

唇角向下挂着，莫为宇微微眯起浅色瞳孔，死死盯着一袭白衣的谈殷，当然也少不了跟在她身后的“路平”。抬手对着后面虚空招了招，“这件事，你打算如何解释？”

从阴影出走来一人，正是付泽。

“回尊上，右使大人此次回来，借着喜欢清净的由头，将守卫全部调离。就连属下未得传唤也不能入内侍奉，至于右使大人何时带回路平，我也是后来才得知的。不过我已查明，这路平不过被遗弃的一介凡人，并无任何疑点。”

付泽弓着身子，说出的每一个字眼儿都在心里辗转好几次，仔细琢磨了才从喉咙里说出来，生怕一个不小心便让脑袋搬家。

莫为宇阴冷的目光在谈殷转身消失在视线的时收回，递向躬身垂首的付泽，“莫沂源近日可有什么动作？”

付泽自小便跟在莫沂源身边，随着一同长大，关系自是非比寻常。也是这层原因，莫沂源才放心将他安排在谈殷身边。殊不知，在一开始的时候，付泽便是安在他身边的一颗炸弹。

“二殿下只那日去找过右使一次，但这几日并未见到二殿下与右使大人私下会面。倒是司凝前段时间来过一次，不过是在右使大人捡到路平之后。虽然右使大人故意支开了所有人，属下还是窥见那日情形，不过是司凝醋意大发，刁难右使。”

莫为宇阴沉着张脸，无意识地转动着小手指上的戒指，“你这几日仔细盯着谈殷与路平。”

付泽躬身应是，重新将身影隐藏入暗影里。

“你要是不想活了，大可以找个安静的地方自挂东南枝，别拖我下水！”一脱离莫为宇视线，谈殷便恶声恶气对着程祁说道。

程祁冷嗤了声，转眼去看谈殷，“想不到堂堂魔族妖女，竟是这般模样。”

谈殷听着程祁话里话外的讥讽，顿时火光大盛，妖声怪气道：“是啊，就是我这般模样的人，方才又救了你一次。”

程祁被谈殷的话噎住，只死死瞪着谈殷，一口郁气堵在胸口，堵得他满面涨红，“我不需要你救！”

望着拂袖离去的程祁，谈殷怒气翻涌，真想持剑将他戳成筛子，但她明显不能。她有理由怀疑程祁是不是知道她系统尿性，不然为何每次都能将她气得不行。

“你以为我稀罕救你吗？”谈殷快步走上去，拿胳膊肘狠狠撞了程祁腰腹，“我当初就是眼瞎，所以才救了你这只白眼狼。”

程祁出乎意料地没有躲，硬生生挨了谈殷的肘击，连一声闷哼也没发出来。

谈殷以为他会躲，肘部戳进程祁腰间的时候楞了一瞬，“为何不躲？”

“如你所说，你救了我的命。”

谈殷更恼了，猛地撤肘，又向程祁腰间而去，“你以为这样说，我就会改变对你的印象吗？”

程祁这次倒没有站在原地挨打，大手急速下落，一把握住谈殷肘部，“有人跟踪我们。”

闻言，谈殷脸上的怒气凝滞，冷静不少。

“是莫为宇的人。”谈殷收手，微偏了头，对程祁低声说道。

“要甩掉他们吗？”程祁将谈殷隔在里面，高大身形把她罩了个严实，一面是为了避开渐渐多起来的人群，一面也是为了掩人耳目。

“不用。”谈殷又补充道，“以往我出来的时候，他们也会派人跟着，况且我又不是带你去什么秘密基地。”

程祁勾了勾唇角，露出一个讥讽的笑来，问道：“你不是魔族的右使大人吗，怎生混得这般差劲？”

谈殷默不作声地瞪了程祁一眼，“在仙魔大战前，你听过我的名字吗？”

程祁细想一瞬，老老实实地摇头。

谈殷白了眼程祁，“那不就得了，我这种直接空降的右使，哪里有什么势力，能活到现在就不错了。”

程祁盯着谈殷的侧脸，心上包裹着坚硬外壳无端有了一丝裂隙，第一次对自己先前的想法产生明显动摇。以前他还可以骗一骗自己，这回他骗不了自己。

“既然在魔族过得这样辛苦，为何不弃暗投明？”程祁一脸认真地问。

谈殷绞着手里的衣带，突然抬头看向程祁，“你之前对我是什么印象？”

“魔族妖女。”

“那现在呢？”

“魔族妖女。”

谈殷一摊手，耸了耸肩，“仙魔大战后，正道弟子大都和你持一样的想法吧。你现在还觉得我应该弃暗投明吗？”

程祁哑然，静默注视着谈殷无所谓的侧脸。心里的裂隙越来越大，动摇也越来越剧烈。

敛了敛心神，这只不过是魔族妖女的博人同情的伎俩罢了，你若是信了，可真的罪该万死了。程祁拨去脑中蔓生的杂草，又恢复了往常的冷漠。

“所以，这便是你要同莫为宇成婚的理由？”

谈殷不可知否地点点头，“可以这么说。”

程祁冷冷侧视着谈殷，眼神是从未有过的冰冷。以前他看谈殷眼神就算是再冰冷，也是夹着一丝其他的情愫，有时候是纠结，有时候是愤恨，只这一次除了冰冷外没有任何情绪。

“贪生怕死之辈。”程祁如是评价道。

程祁知道他并不能强人所难，要求世间所有人都如他这般可以为了心中的正义去死，可他看着谈殷还是说出了这句伤人的话。

“没毛病，你说得对！”谈殷再次耸了耸肩，大有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势头。

程祁觑着谈殷轻飘飘的无所谓态度，蓄积在心底的火气瞬间腾起，烧毁他仅存的理智，“为何不反驳，你不是挺能说的吗，你不是总有好多理由的吗？”

谈殷被程祁突如其来的怒火吓到，不明所以地看着程祁，“你又发什么疯？我那样说，不是正好和了你们心中的形象了吗？”

程祁瞪着一双冒火光的眼睛，口齿紧闭，一言不发，脸却涨得通红，显然是真的动怒了。

自见了谈殷后，他的脾气肉眼可见地增长，许多时候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会生气。

“你没死过，所以你不知道生的可贵。”谈殷瞥了眼程祁，心底浅浅笑了声，他涨红脸的样子还是一如既往地令她发笑。

“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谈殷又道，“你们只是在生死线上徘徊过，但你们没有经历过真正意义上的死亡，我经历过。所以这一次，我想活下去，想好好活下去。”

程祁盯着垂眸看着谈殷，看着她哀婉的面容，心里不知为何传来一阵刺痛，比他之前所受过的任何一次伤都要疼。

“不说这个了。”谈殷脸上的阴霾一扫而光，扬起一张笑脸，“我之前不是说等你伤好了，便带你去一个地方看看吗？”

得了程祁的反应后，谈殷继续道：“其实我要带你去两个地方，一个就在眼前。”

程祁顺着谈殷下巴所指的方向看去。

除了黄沙弥漫外，眼前的景象同他路过的人间并没有多少不同。有沿街叫卖的小贩，有穿着破布烂衫的孩童在追逐打闹，有手挽着手并肩而行的夫妻，恍然间程祁有种置身人间闹市的错觉。

“看出什么区别了吗？”

“没有。”

谈殷缓缓笑了笑，“既然如此，那他们又何错之有呢？生在哪里的权利向来不掌握在他们手里，他们有的此生甚至都没有出过魔域，谈何杀人放火。仅仅是因为无法选择的出身，便要将所有人一棒子打死吗？”

程祁沉默了。

“江岸青以前同我说，他不会拿天下所有黎民的生命冒险，所以他一定要杀了我。那你呢，现在还想杀我吗？”

程祁再次沉默了。

谈殷不在意地笑了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