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含英戴着斗笠，抱着塑料袋跑回家的时候，她妈何海燕已经把脖子盼得老长了。见她回来，赶紧迎她进门，拍去她身上的水珠，催她换衣服。门板把人隔开，还听她妈在埋怨：“死孩子一直不回家，担心死你老娘了！”

李含英换了身衣服出来，她那絮絮叨叨的老娘已经把斗笠吹在当风的地方了。

见李含英理着衣领，何海燕顺口问道： “对了，含英，你早上出门没戴斗笠，方才怎么戴了顶斗笠回来？谁借你的？”

李含英的动作停了停，答非所问：“嗯，是借的，我明天去还。”

斗笠是周茂春给的。

那会儿他们下车，司机打了把伞，要先接周茂春下来，周茂春却让司机顾好她。他妹迎上来，给他带了斗笠，他顺手便塞给了她。

他那边确实不用担心，李含英没想到来接他的人会那么多，有周茂春的亲戚，有村里的干部、有头脸的老人，甚至还有乡镇的工作人员。原来，他已经升到副团级，是某空军部队的参谋长了。

真出息啊，怪让人发酸的。

存着暗中较劲的心思，又自觉落了下风，李含英是不可能跟家里人说周茂春的，她自己心里都过不去。

好在何海燕对此并不关心，把她换下的湿衣服塞进脸盆，张罗着：“衣服等雨停了再洗，来来，先喝碗热茶。”

茶已经倒好了，翠翠想捧给妈妈，李卫国见了，声音一下子拔高，粗声粗气地拦道：“放着别动，那么烫的茶水，是你小孩子碰的？”

翠翠才伸出的手闪电似的缩回来，抓在衣摆上揉啊揉啊，委屈的神色藏都藏不住。

李卫国见翠翠这个反应，顿时哑火了。他是不是话说得太重，吓到小姑娘了？他没那个意思啊，就是怕她烫着……

何海燕觑了老头子一眼，把他的心思看得明明白白。嗐，把人凶了，现在知道后悔了！明明是关心孩子，怎么就说不出一句好话？

走过去摸摸翠翠的头，柔声道：“我们翠翠可真乖，最会心疼人了。外公也心疼你呢，他怕你烫着，说话有些急了，你别难过。”

翠翠原本没有要哭的意思，听了这话，反而冒出了两汪眼泪。

她明明没做什么，她人小，连热茶都不能端，奶奶说她是赔钱货，外婆却表扬她……她知道，外婆是哄她呢，外婆真是很好很好的人，呜，她好喜欢外婆！

李卫国可不懂小姑娘心里正感动呢，见老伴一哄，反而把小姑娘说得眼泪花花，赶紧把人挤开，嘴里叨叨：“看把你能的，快把小孩哄哭了。”

他端起茶碗，这样给小姑娘安排，“你想给你妈端茶，这是孝顺，这碗茶太烫，让你妈先喝，外公一会儿再给你一碗凉些的，让你妈喝两碗！”

这老家伙！何海燕真要被他气笑了，这么些年来还是这个德性，把孩子惹哭了就变得毫无原则。李含英也深知她爸在哄小孩这方面有多糊涂，只是风水轮流转，以前她是被哄的那个，现在该她受折腾了。

李含英喝了一碗热茶，准备好再喝一碗凉的。

翠翠不让倒了：“妈妈不渴，不喝第二碗。”

王霞见她伶俐，怪道：“你怎么知道妈妈不渴？”

翠翠点点自己的嘴唇：“嘴巴起皮了，就是很渴很渴。妈妈的嘴巴没有起皮。”

王霞闻言，忍不住赞道：“翠翠真细心！”

又，又被夸了。

翠翠乐得快飘起来了，脸上的笑是止也止不住。但她必须止住——

谦虚，要谦虚，谦虚是美德！

于是可劲儿憋着，又忍不住笑，继续憋，又接着偷乐，生生把一张贴着肉膘的方圆脸憋成个鼓鼓囊囊的肉包子。

“噗——”

是李丹丹笑出了声。

好像开启了电灯开关，大伙儿都笑起来，笑得被阴雨浇湿的乡村平房亮堂堂的。

只有当事人翠翠收了笑，一脸懵懂：咦，大家怎么都笑啦？

笑过以后，李含英左右看看，扭头问王霞：“嫂子，我先前提回家的塑料袋呢？”那会儿她被何海燕催着换衣服，装蚕丝的袋子被王霞接去了。

“哦，在这儿呢。”王霞麻利地走到灶房，端出个竹筛子，“我看你拎那塑料袋子都被雨水浇透了，怕里面的东西湿了，给你拿出来了，敞敞气，免得捂潮。”

李含英忙接过来：“谢谢嫂子！”

“跟我还客气！”王霞嗔她一句，又问，“你买这么多蚕丝做什么？”

做生意的事儿李含英只跟王霞提过，这会儿爹妈都在，正好跟他们交个底：“我打算做些绒花拿出去卖……”她想说她卖蜜枣、卖绒花的经历，说她挣了多少钱。想到那笔钱，她心里成就感满满，很想很想让家里人知道她的能耐。可惜回家那会儿要下雨了，没来得及给翠翠、丹丹、双双买点吃的，给爸妈、嫂子还有她出门在外的哥哥添置点用的。

然而她才开了个头，李卫国的嗓子就炸了：“胡闹！我们家一辈子勤勤恳恳种地，从没出个投机倒把的，你敢去搞那个，不怕回头政策又变，把你抓牢里去！”

李含英知道她爹是担心自己，赶忙说：“不会的，爸，您别担心。前头政策是有些变化，那是上头也在摸索，研究怎么发展经济，现在是真的放开了，各城市都在发展商业呢，再没有投机倒把罪了！”

李卫国听她说什么“政策”、“经济”、“商业”，只觉得脑仁疼：“我一个老农民不懂这些，你又从哪儿懂的？你嫁去军工厂里，那还是个消息通达的地方喽？”俨然不信李含英所说。

李含英也不跟他生气，只道：“军工厂在山窝窝里，消息是不通达，但我有听广播、订报纸，我一直在关注这方面。”

李卫国瞪圆了眼睛，差点脱口而出——你一天净想着这些，哪儿能把家庭经营好？！但他想到女儿大哭的模样，想到她受的委屈，这话好歹憋住了。只哼哼一句：“你就可劲儿折腾吧！”

反正有他做主，家里不会给她出本钱，顶多就是帮忙带带翠翠。等她在外头吃了亏，自己就后悔了。安生一段日子，他做主给她找个人家，再嫁出去，她年纪还轻，未来的美满日子还长着呢……

李卫国不说话了，只暗暗在心里盘算。何海燕见丈夫说不通女儿，也不多说，只是望着女儿，脸上带着担忧的神色。

王霞看了看两老，在心里叹了口气，另起一个话题：“今天照华传信来了，秋捕快结束了，需要的人手不像之前那么多，他打算提前回来。”

李含英高兴起来：“哥要回来了？好久不见，怪想他的。”

李卫国和何海燕夫妇也好久没见到儿子了，为响应上面号召，村里组织年轻劳力参加集体秋捕，李照华被叫走，一去就是一个多月，也不知道吃好穿好没。秋捕的活儿可不轻松，李卫国是过来人，哪能不懂？何海燕也是牵肠挂肚，直到听见这个消息，终于开了笑颜。

“好，好，今天这雨应该下不久，改明儿天晴了，霞儿你把被子好好晒通透，照华在外面受累了，让他回来睡个舒坦觉。”何海燕给王霞安排了活儿，自己也没闲着，张罗着打扫卫生，好让孩子回家看着舒心些。

“妈，你歇歇，打扫卫生是小事，交给我吧！”王霞说着，去跟婆婆抢活儿干，临走时递给李含英一封信：“含英，这儿还有一封你的信，上午邮递员一起送来的，我就先帮你收了。”

信是从随县军工厂来的，寄信人是郑嫂子。

李含英拆开信，却见信里的问候来自好多人，有郑嫂子、王嫂子，还有……一张张淳朴的面孔浮现在李含英眼前，她想起军工厂里的那几年，虽然生活上有很多难处，但也得到了那么多好嫂子的关照和爱护，不禁弯起唇角。

郑嫂子问她回来后的情况，还跟她大致讲了第二天辜母找麻烦的事。因为李含英先一步立住了苦主的形象，辜母来闹，女人们都替李含英叫屈，辜母还说要找李含英，王嫂让她找方晓梅去，毕竟李含英是给人家小三让步。辜母一听傻眼了，老脸上松弛的死肉抖啊抖的，还是辜洪辉赶巧回来，嫌她丢人，气急败坏地把她拽屋去的……

信的后面又写了离婚以后辜洪辉失魂落魄的样子，还有辜母收敛后的局促难受，字里行间流露出痛快的情绪。李含英知道，郑嫂子是替她痛快呢，毕竟她的苦，她的难，郑嫂子看得清楚，也为她心疼。

李含英看着信，回想起那段难熬的日子，她勉强按捺情绪，设下好戏，就是要让辜洪辉、方晓梅和辜母吃瘪难受。可如今她收到反馈，却不觉得快意。原来跳出泥潭以后，她的情绪就不再受他们牵动。

多好啊。

怨恨伤身，她不愿跟他们一起恨，她的天性是爱人，爱值得她爱的人。

雨来得快，停得也快，山林被清洗一遍，空气清新。

李丹丹陪翠翠在院子里蹲着，扯了根晴天雨天草，来测明天的天气。晴天雨天草的茎长长的，呈三棱柱状，李丹丹挑了根肉鼓鼓的，不容易撕坏。

翠翠拿膝盖顶着下巴，眼巴巴地看着李丹丹把草茎递过来。一人撕一头，往中间撕开，一气呵成。

“哇，是晴天，是晴天！”

翠翠高兴地看着草茎劈开的方形，乐滋滋地喊妈妈：“妈妈，明天是晴天！”

李含英在灶房煮丝，蚕丝在碱水里煮成蓬松的一团一团。做绒花的熟绒材料很有些讲究，要煮熟，又不能煮得太烂，李含英只得候着，看着点火候。听见翠翠快活的叫喊声，她从厨房的小窗格里探出头，招呼她：“翠翠把裤脚挽上去，别踩水坑！”

翠翠已经开始撕第二根晴天雨天草了，不忘大声回她的妈妈：“噢，好！”应是应了，小手却抓着草茎，根本腾不出空。

这孩子，光顾着玩了！李含英无奈，笑着摇了摇头。

还是王霞听到了动静，出去帮翠翠挽起了裤脚，又来灶房给李含英帮忙。

说要帮忙，王霞当然是真心的，但她只是听李含英大致说一遍做绒花的流程，脑子里就已经乱成了浆糊，等到动手帮忙染色、抨丝，虽然不是什么力气活儿，却把她忙得一鼻子汗，忍不住苦笑：“这太难了，太累了，你这手艺练出来可真不容易。”

李含英赶紧催王霞休息，能得大嫂帮忙分担点活儿，她已经十分感激，像后面搓条、刹条的活儿就要考验做花的功底了，就算王霞想帮忙，也做不来。

王霞摇了摇头，只能劝着李含英说：“你也别太辛苦，该休息的时候出去转转。”

李含英嘴上答应得好听，实际点灯熬油地做花，累得脖子酸疼。

王霞看在眼里，忍不住感慨，这母女俩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翠翠那较真、不听劝的性子，显然就是随的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