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拉格勒迎来了第一场雪，连绵起伏的山脉上银装素裹，短暂的夏日才露了头角又缩了回去，50年难得一见的夏雪让谢玦碰上了。

他一直以来都期待着这场雪的到来。

这雪势极大，他没有在这种极端环境下生存的经验，更多时候只是手捧着一碗药坐在窗边，桌上遍布的图纸，字迹缭乱线条不稳，唯一顺手的就是那只笔尾部雕刻了“玦”字的笔，机缘巧合下谢玦翻看了词典，他才知道，“玦”寓意为有缺口的玉，古时爱人分离常常以缺玉相赠，含蓄的纪念这段破碎的情。

想到这时，谢玦忍着苦将药喝了下去，他答应过方衍，要好好活着。

这是他来到挪威的第六个月，谢玦会在附近的滑雪场做零工，负责给人收拾滑雪装备和现场的安全指挥。

说白了安全指挥无非就是将摔倒的人扶起，碰上摔了个鼻青脸肿的人，再将他们送去医务室。

无需和人多沟通，只是谢玦的体力不算好，所以一直没有被升为正式工，偶尔忙了起来老板才会打电话给他一个做零工的机会。

老板人很不错，没有因为谢玦是小镇为数不多的华人而欺负他，看谢玦的双耳因为风雪生了冻疮，送给他了一对耳套，这是克拉格勒人冬天必备的。

这里是挪威最冷的克拉格勒，风雪极大，也很嘈杂，谢玦从未带上那双耳套，任凭风剐蹭着双耳，冻疮好了又生，严重时新旧伤口一起作痛折磨着他。

这是谢玦给予自己的惩罚，似乎只要吊着一口气活着，怎么个活法都无所谓了。

谢玦拿起铲子处理了窗外的积雪随后便去往滑雪场工作，听说是有两位安全指挥员受了伤，只能谢玦顶替上去。

今天的滑雪场人不多，三五个人在场上穿梭，谢玦穿着单薄的冲锋衣站在角落，方衍当初准备的衣物在克拉格勒这种地方显然是不够看的，他的双手被冻的乌青，也没有想着再去多添几件衣服。

今天高阶雪场来了个很奇怪的大高个，谢玦在场外时那个大高个滑的很不错，身姿矫健，平衡力佳，谢玦一上岗工作，他便歪七扭八的乱滑，回回都会冲到谢玦面前摔倒，明明客人很少，谢玦却觉得今天格外的累，那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大高个在他面前摔了不下二十次。

并且一旦摔下，他自己懒得爬起来！非得等着谢玦一路走过去扶起他。

那张脸裹得严严实实，谢玦一时间不知道用什么语言交流，沉默着搀扶了他二十来次。

第二十三次时，谢玦忍不住了：“这死洋鬼子。”

大高个突然一愣，噗嗤笑出了声。

谢玦说的极为和善，笑眯眯的看着比他高出一个多头的男人。

他没有说话，脱下厚重的外套甩在了谢玦身上，示意谢玦帮他看管一下。

可能是外套过于厚重，谢玦竟也不觉得冷了，衣物被狂风吹动着，口袋里传出塑料相互摩擦的声响，风声实在是聒噪，谢玦没有听见，他看着男人走到前台买了两杯咖啡。

来这里滑雪的客人大多都很有钱，有时候确实也会请工作人员喝热饮，他也没觉着奇怪，谢玦接过那杯咖啡，将外套递了过去。

“Thanks.”

大高个依旧不说话，这人可能是个哑巴，谢玦心想。

他抿了口咖啡，突然想起与方衍常去的那家咖啡店，他每次都会点焦糖玛奇朵，全糖加半份奶，方衍都特别不理解，任谢玦怎么安利他都只觉得齁甜。

这现在，手中的这杯咖啡谢玦也觉得齁甜，可能是太久没有吃甜的缘故。

那个男人掏出一块方巾擦过谢玦无意识落下的热泪，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谢玦慌乱的走出雪场，一句再见都没来得及说。

或许爱情的深与浅与时间无关，那个将爱挥洒在谢玦生活各个角落的男人，似乎在与谢玦在一起的第一天就决心要做那个即使他穷尽一生也无法忘怀的人。

那总是捂上他双耳的掌心，出门检查谢玦衣物的习惯，和满兜作响的柠檬糖，深夜里下意识掖好的被角，那个房间里茉莉花束从未枯萎，这份爱在谢玦的心思也从未凋零。

它们在冬日里绽放，是谢玦唯一能窥见的春。

谢玦有些想方衍了。

他又饮下一杯烈酒，引来酒吧不少人侧目观看，他们议论纷纷。

这个男人不像是来消遣的，像是来消愁的，他总是坐在吧台上看着带在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一杯接一杯喝着酒，常常喝到凌晨三四点才跌跌宕宕的回家。

小镇上的人都知道谢玦已婚，可谁都没有见过他的爱人。

这个世界上也没有人知道他藏匿在此，他不与过去的任何人联系，克拉格勒无人知晓这个男人的来历，只知道他才来到这，出手阔绰买下了一栋小屋，明明是一个人住，购买生活物品通通是双人份的购买，“有钱的华人”是小镇的人给谢玦起的外号。

谢玦无视那些打量的目光，他又一次喝的伶仃大醉，趴在吧台的一角不省人事，半睁着眼看向窗外大雪纷飞。

他有些困了。

恍惚间谢玦听见门口传来了来客铃，这么晚来客人很是罕见，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男人带着毛线帽用口罩将脸捂得严严实实，这不是那个滑雪场的大高个吗？

“hi～～～～～”谢玦朝着男人挥起手，那双被冻到发紫的手明晃晃的扎进他的眼眸中。

谢玦傻呵呵乐着，上头的快感使他忘却了自己正处于这片冰雪之地，他可以是在英国逍遥快活的大学生，也可以是上海那个知名青年设计师，为着心中热爱熬着无数个深夜。

甚至，也依然是那个人的爱人。

谢玦还是谢玦。

谢玦也不再是谢玦。

清醒与混沌间，那个大高个坐在谢玦身旁，他没有喝酒，点了一杯热水推到谢玦面前。

谢玦没有接过去，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坐在木椅上的双腿并不老实，他摇摇晃晃，一时间没坐稳朝着男人扑了过去。

幸亏这人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谢玦，不然后脑勺砸地，他也回不了家了。

一股木质香涌入谢玦的鼻腔内，硬生生将灌了半肚子的醉意撕扯开来。

“呕——”

酒吧内寥寥无几的人等着看这出好戏，一大一小两个毫无交集的人突然贴在一起，一个吐一个用身体接。

“不不不不好意思，你身上的香味，呕——”谢玦话还没说完，又吐了出来，这下一点醉意都没有了。

这男人就算逮着自己骂一顿，谢玦也认了，他心想。

他只是无言，轻轻拍打着谢玦的后背，朝谢玦递过去一杯热水，虽然看不到他的脸，但是谢玦没有感受到这人身上有一丝生气的意味。

反而...看着有些悲伤？

谢玦摇头晃脑，用手狠狠砸向自己的后脑勺，企图让自己清醒一些，男人一把抓住他的手，那双比谢玦大了不少的手微微发颤，他摇摇头，从口袋里拿出一颗糖塞进了谢玦的嘴里。

为什么这份悲伤愈演愈烈？

谢玦从口袋里拿出一叠欧元塞进男人的手中：“谢谢。”

随即他将口中的糖吐在垃圾桶里，谢玦已经很久没吃过糖了。

吃的越多，他越觉得心里苦。

苦的干涩，苦的让他想落泪，他抹去眼角的泪，情绪难以控制，终于宣泄了出来，悠长的街道上一个孤零零的身影显得十分孤寂，谢玦也很久没有这么哭过了。

似乎没有那个人在身旁，他就失去了做小孩的权利，也失去了宣泄情绪不顾形象大哭一场的资格。

方衍也总是在他难过时朝着谢玦嘴里塞入一块糖，谢玦想到这，哭的更凶了。

他确实惧怕这份幸福。

可是他也很想方衍。

“我好想你。”谢玦嘴上念叨着，完全没听见身后一直跟随着自己的脚步声，他们离着月亮一远一近，身影在月色下被拉长交织在一起。

谢玦没有回头，男人也没有开口。

一轮月下，两个人在落泪。

谢玦这一歇业就歇了许多天，他身心俱疲，接到老板的催上岗电话才打起精神前去工作。

老板并没有生气，乐呵呵的朝谢玦说：“我这个滑雪场算是赚大发了，那个年轻中国男人在我这买了十年的会员，几乎天天来这消费。”他指向滑雪场那个飘荡着的身影：“喏，今天也来了。”

“中国男人？”谢玦随着手指的方向看着那个摔了二十三次的大高个，他的心脏突然跳空了一拍。

谢玦今天注意力十分集中，都集中在那个看似笨拙的男人身上，他再一次摔倒在谢玦面前。

像个小孩，耍赖似的朝谢玦伸出了手。

“你是中国人？“谢玦扶起他，眼神快要将男人看穿，他带着运动墨镜，口罩将脸捂得严严实实朝着谢玦点了点头，没有开口。

谢玦贴近男人的脖颈，并没有闻见那股他熟悉的香味，难道那天晚上出幻觉了？

克拉格勒这么多华人，谢玦觉着自己真是疯了，居然会觉得这张面具下的脸是方衍。

他讪讪笑了一下，又保持着距离，男人按照惯例将外套脱下盖在谢玦身上。

明明自己也穿的很单薄...谢玦看着他身上的内衬不禁心想。

外套内传来一阵铃声，谢玦翻翻找找，朝着那个大高个挥了挥手，示意有电话，他的手伸入口袋间，整个人站在原地发僵。

那一把黄色的柠檬糖被谢玦拿了出来，他的手轻颤着，几颗糖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一滴泪飘荡在风中。

夜空之上盛开的极光飘过绵延雪山涌了过来，白雪降临时，大簇的绿光在朽夜里炽燃。

他们与雪夜里对望。

极光刹那，构成永恒。

谢玦曾对自己撒谎，说已经失去了春天，可是属于他的春跟随着他的步伐漂洋过海，历经艰险重回爱人的心间。

无数颗风的心，在寂静的雪夜里跳动。

谢玦一步又一步走向那个男人，他颤抖着手摘下他的口罩和墨镜，日思夜想的一张脸映入他的眼中。

是他的爱人啊。

柠檬糖落的满地都是，谢玦不忍再看那张消瘦的面庞，他垂下头，口中含糊不清，泪水哽在他的喉间，硬是尝试了很多遍才说出口：“你真的是全天下最蠢、最傻的人了。”

方衍欲抬起的双手放了下来，他依然记着谢玦是有多么抗拒着他：“不是说好了吗？要一起看极光。”

谢玦赌气似的一把将衣服甩在方衍身上：“白痴。”

他一边走，嘴上一边不停歇的叫骂。

方衍嘴边的笑压都压不住，因为谢玦似乎比以前要有活力不少，这是一件好事。

“哎哟——”

谢玦正准备离开滑雪场，身后传来大叫声，老板也隔着玻璃看向滑雪场那个躺着的身影，挥挥手示意谢玦别忘了他的本职工作。

方衍赖在地上哭爹喊娘：“哎哟，好疼啊，手痛脚痛脖子痛。”他捂着全身上下和一条虫子扭来扭去还抽出空抬眼看谢玦有没有折返回来。

“这混蛋！”谢玦翻了个白眼走过去将他扶起，这厮和骨头摔没了一样整个人贴在谢玦的身上，真是黏黏糊糊的狗皮膏药！谢玦心想。

他看着方衍一直揉搓着双腿，蹙起眉问：“要去医务室吗？”他的语气很温和。

方衍歪过头贴在他的身上：“你亲我口我就不疼了。”

“……”

于是谢玦当天罢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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