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雨淅沥宛如六年前的那个夜里，走到摩天轮前时方衍的脚步变得有些迟钝，呼吸突然急促了起来，他松开了谢玦的手。

“有烟吗？”

“你不是戒了吗？”谢玦从口袋里拿出一只递给方衍，打开打火机的那一刻，两个人都有些触动，对望了彼此一眼。

谢玦的眼黑白分明，灯光映入他的眸中，方衍的心突然安了，他将烟掐掉拉着谢玦的手踏进了摩天轮内。

“你的手在冒汗。”谢玦将方衍微微颤抖的手掌摊开，他有些担心：“怎么了？还好吗？”

方衍将手收了回去，笑着有些僵硬：“没事，我挺晕这个的。”

他的目光一直聚焦在谢玦的身上没有离开过一刻，谢玦趴在透明的格挡上：“星星点点的，真漂亮。”头上的排气孔将夜风带了进来吹动着那人的发丝。

世界在下降，他们在上升，伦敦夜里汇成的一片点点光亮全部藏进了谢玦的眼中，他在享受美景，享受生命的下一秒。

方衍就这样盯着谢玦，他缓缓开口：“是啊...真漂亮。”

“诶，这里有一串英文篆刻。”谢玦抬起手默念出声：“与你的爱人在城市最高空接吻吧，天神会庇佑你们不生离，只死别。”

他干笑了几声，看了看方衍的神情又接着说：“这小洋人怎么也信这些呢。”

方衍没有任何反应，他抬眼看着那行字又看了眼谢玦，笑着开口：“不生离，只死别，寓意还不错。”

“嗯...”谢玦闷着声，到达顶点的时间似乎格外的长，他看了眼方衍，而方衍嘴边蓄着笑意，快要将谢玦拧巴的一张脸盯穿。

“我才不信这种迷信。”某人气鼓鼓的开口。

“那我也不信。”方衍回答的很干脆。

凌晨的钟声被敲响回荡至上空，而他们也到达了城市的最顶端。

一直有力的手将谢玦拉了过去，他坐在了那人的腿上。

方衍没有给谢玦反应的机会吻了上去，直至摩天轮即将落地他们都没有停止这个吻。

谢玦快被热烈的唇席卷到无法呼吸，他红着脸锤了一下方衍的胸口。

“快到了...停下吧。”

方衍的手指在他的后脑勺上轻柔的揉搓了两下，像是在摸小孩，他开口：“算数的吧。”

他似乎不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就不会把谢玦从怀中释放出来，手臂环住的愈发紧了。

“算...”

“不懂，你解释解释。”方衍靠在身前的肩膀上，用额角蹭了蹭谢玦。

“就那个意思...”谢玦的声音越来越小。

“那个意思是什么意思？”

谢玦腮帮子鼓了起来，他生气的时候总这样，瞪了一眼方衍，毫无威慑力。

“我们不生离，只死别。”脸上的潮红泛起，谢玦并不算多羞怯，语气很坚定。

方衍勾起他的小拇指，像两个孩童玩拉钩上吊一般，左右摇晃了两下，他开口：“好，我答应你。”

谢玦推搡了一下他的胸口站起身来朝外走，心中忿忿不平，这人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他前脚才出身后的门因为一些故障突然关上了，方衍与他相隔开来，摩天轮一点一点的往上盘旋。

谢玦不禁笑出了声，这人反应这么迟钝吗？看来又要等他一圈了。

工作人员为临时的故障向谢玦道歉并返还了二人的门票钱。

谢玦打开手机打算狠狠嘲笑一番方衍。

-你是龟速吗？

-一个人坐摩天轮浪不浪漫啊？

-一会见咯。

雨渐渐的大了起来，每一滴打在摩天轮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阴暗的基调围绕在这冰冷的设施上。

已经过去了好几分钟，谢玦看着那唯一亮着灯光的摩天轮朝着顶端越走越远。

方衍怎么还不回复消息。

一道闪电划过夜空，方衍僵住身子望向窗外，他的双腿像是被焊在了地上，无法动弹，回忆像是利刃，在高空之上无人幸免。

这颗心摇摇欲坠，在谢玦走出这片空间时，恐惧从根底蔓延扼住他的脖颈，呼吸的节奏被打乱，方衍心里默默的打着节拍。

他闭上双眼，一样的雨，一样从高处吹来的风，思绪回到了六年前。

那是方衍从英国回到北京的那一天。

女人坐在床边，她穿着洁白的纱裙没有任何装饰品，头发整洁□□的盘束在一侧，坐在窗边，淅淅沥沥的雨朝着她刮了过来，身影摇摇欲坠，眼中是莫大的悲戚。

“妈，我回来了。”方衍打开门将行李箱放好，看见梁邚叶又坐在窗边发着呆，一声叹息，他将外套脱下，走过去披在梁邚叶的身上。

“少淋雨，我看你才过四十三就想秃头是不是。”方衍开着玩笑，试图逗乐一向不苟言笑的女人，他的母亲并不严厉，似乎除了有关于自己的事情其他什么都不会置喙，总是沉默着，坐在一个角落。

即使是这样方衍也依然爱着她，在他小时候，梁邚叶并不是这样死板无言的一个人，她常常不满于方家苛刻的要求与规矩，和方立安吵的最多次，与方老爷子吵则最凶。

方衍小时候觉得母亲很厉害，她似乎想说什么就说，想做什么就做，是一个特别勇敢的女人。

那无数次投向母亲身上稚嫩带着光亮的目光中，方衍暗暗下了决心无数次，长大以后一定要成为像母亲这样的人。

一个勇敢的人。

梁邚叶带着方衍去吃夜市，去游乐园玩，去远离被严厉安排的课程，兴趣班，远离方家的束缚，两个人在那寥寥十余年里用力的开怀大笑，即使每一次的逾矩都会被方家人施压梁邚叶也没有放弃，她让方衍的童年过的很美好。

有一年梁邚叶像是垮掉了，在方衍的成人礼上，她神色暗淡。

后来梁邚叶突然变得循规蹈矩，宛如死物的去执行被安排好的一切，陈旧古板的理念像一块千斤石压在她的心口上。

“妈，我去抽根烟，回来给你讲讲我在英国的奇遇，遇见一个很有意思的人。”方衍知道梁邚叶不爱闻烟味，他拿出一支烟打开门走了出去。

那双眼目送着他，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梁邚叶拿出写好的遗书放在桌角上，脆弱的薄纸随风飘落在房间每一处角落，压抑的乌云下狂风大作。

方衍站在门外听见屋内被风刮的厉害，才想推开门，但想到母亲十分厌恶烟味，就去卫生间处理了半分钟。

就是这半分钟，当他推开门的一瞬间，那洁白的身影立在了四楼之上，风吹动着女人的裙摆向后飘去，像是要阻止这场蓄谋已久的自杀。

那裙子很长，可方衍没有够到。

“妈！！！”

她一跃而下，没有回头，没有一丝犹豫，楼下传来了结实的人体与石砖地相互碰撞的声音。

方衍赶到楼下时，女人已经气绝了，她躺在方立安的怀中，目光涣散的望向了她跳下的那扇窗，这雨滴落在了梁邚叶的眼角上平添了些生气，好像她从未消亡，只是在雨里哭着。

那只飞鸟从未飞出过墙头，它在花园中盘旋认为自己是自由的，殊不知只是花园足够宽敞，它始终没有看到墙那头的风景。

方衍在这场雨里失去了母亲与自己。

“她有对我说些什么吗？”

这是在葬礼上，沉寂了许多天的方衍首次开口。

“你母亲让你背负好属于你的职责，做方家这一代的领头人，让方家绵长，经久不衰的继续发展下去。”

方立安听到老人说出的这番话神色微动，当即附和了下来。

“阿衍，不要让她失望。”

“好。”方衍那天发了誓，围绕着这个谎言，他觉得他再也飞不过这高墙了。

葬礼结束时，方衍是最后一个走的，他无力去斥责梁邚叶不负责任的离去，也不想去探究为什么她能毫不犹豫的一跃而下。

他只是有些想妈妈了。

灼热的泪水顺着脸向下滑落，那是方衍作为方衍的最后一天。

那天晚上方衍做了一个梦，他梦见了12岁的自己，那个因为生日愿望是一辆自行车却没有被实现，躲在角落中偷偷哭泣的自己。

那个小孩很失望，湿润的双眼就这样看着他，质问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敲击在方衍的心头上。

“不是已经说好了吗？长大以后要成为像妈妈那样的人。”

后来梦醒了，摩天轮也即将落地。

方衍是很恐高的，他总能想到过去他未曾抓住的洁白纱裙。

他常常会想，如果呢？

那天不去抽那支烟，不去卫生间处理烟味，再多问候两句，见面的时候以一个拥抱开场...

结局会不会改变呢？

无人知晓。

摩天轮停稳了，方衍快速迈出了这幽闭的空间，站在不远处的谢玦走上前。

身后一道闪电亮起，这张脸冷汗交集，泪水滑落，顺着轨迹落在了谢玦的脸上。

他颤抖着双手，却始终没有抱出去，谢玦一把将方衍搂入了怀中，他身体瘦小，这个拥抱很吃力，但还是用尽全力想把眼前这个人嵌入怀中，他只能这么做，别无他法。

“我想她了...”方衍的声音很小，但都落入了谢玦的耳中。

他纤细的手轻轻拍打在方衍的后背上，一下又一下的抚平他心中的痛楚与不安。

“我在呢。”

哭声淹没在雨里，他们无言相拥，像各自掌舵的小船在惊涛骇浪的大海之上成为了彼此的支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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