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雨天,黑云像是要将站在门口踌躇不前的人碾碎一般。
深吸一口气,方衍推开了大门。
家中佣人行色匆匆,身着统一服装一丝不苟,均是低着头沉默干自己的事情,没有丝毫活力可言。
见到方衍也只是低头微微欠身,一句话也不敢搭。
方衍看着这四角天空,小雨淅沥,他伸出手,指尖被快速的浸湿。
他在这里长大,是规矩之下驯化的产物,是方家产业的继承人,是大哥也是长孙,方衍一直都有很清晰的认知。
“你来了。”
声音洪亮,不怒而威,方老爷子端端正正的坐在椅子上,身后站着的是方衍的父亲,方立安。
“爷爷。”
方衍鞠了躬坐了下来,他没有任何要寒暄的意思。
方老爷子最烦人说废话,他谨遵这一条。
“你父亲有警告过你,你不仅和那个什么谢玦纠缠不清,还用人不善!”
老爷子怒目圆睁,一巴掌将手中的串珠丢在了地上,咳嗽了两声又接着说。
“导致璟合才接下项目不久,就被舆论攻击诟病。”
“这次的事件明显是有组织有规划的,不能怪他。”
方衍拳头微微捏紧,低垂着眼,胸膛被压着呼吸都有些上不来,他如坐针毡。
“我看是给你自由过头了,当初你大学毕业执意要在国外创立璟合,我同意了。你不把璟合设立在北京,我也同意了。现在你就拿这些来回报培养你给你一切最好的家人是吗?”
老人起身,走到了方衍面前,手杖越捏越紧,一下又一下的怵在地上发出声响。
“方衍,你别忘了你在你妈墓前怎么给我承诺的。”
方衍眸色微动,眼底有些泛红。
他记得,他怎么不记得。
要成为家里的支柱,让方家繁荣,绵长的发展下去。
可是妈妈,这样做真的是对的吗?
“我记得。”
“方家养育你,栽培你,一切都是为了你好,别忘了你身上的担当。”
“我知道了。”
“让那个设计师退出项目组,能做到吗?”
方立安突然走上前:“爸,你看看这个,刚刚才出的报道。”
那小小一方手机声音虽小,但在雨声里却格外的清晰。
“近期热议的某知名设计师教唆英国留学生邵某一事件已水落石出,经调查,通话录音均为恶意剪辑,邵某生前对谢某所做出的23天恶意囚禁行为也已曝光,证据确凿,邵某家人正面临着可能会被起诉恶意造谣诽谤等罪名。”
“关于那23天的恶意暴力囚禁事件可转播发布会直播进行详细了解......”
老人沉默一阵闷声道:“看来还暂时不能让这个人走,到时候被媒体曝光出来,影响璟合的风评。”
方立安拍了拍方衍的肩膀,缓和着语气:“衍衍,晚上要留在家里吃饭吗,你弟弟妹妹都很想你。”
方衍退了半步,有些抗拒他的触碰。
“不用了,上海还有些事情要处理。”
“那个设计师身边的人我已经听你的都撤走了,别再让家人失望了。”
方衍一言不发,走进了雨里。
“立安,你看看,这就是你的好儿子,没一点教养了现在。”
一根手杖随着方衍的步伐丢了出去。
方衍回过头,整个人被雨淋了个透,哑着声:“爸,她走之前说的话,真的是那些吗?”
方立安攥着拳头,神色晦明不清:“是的。”
方衍突然笑了出来,看着天,看着这黑云一片,雨水混在泪珠里显得格外滚烫。
妈妈,你看看你的儿子。
你看看我现在活成的这副模样。
真的开心吗?
方衍回到车上才感到身体逐渐回温。
他打开了发布会的直播。
台上坐着的那个身影,面色淡然,仿佛是在讲一件无关自己的事情一样,叙述开来。
“我和邵康,邵先生。”谢玦停顿了下,攥着杯柄的手发紧,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扫了一圈,似是安心了下来。
“我和邵先生,之前是恋爱关系,我们在一起了一年,同居了半年,之后由于我个人原因提出了分手。”
“请问分手的原因可以公开吗?会不会间接性的导致邵先生的轻生呢?”
“可以公开,我未曾对邵先生做出有损道德的事情,我们是和平分手,原因就是我恋爱谈的不开心,可以了吗?”
谢玦又接着补充道:“感到开心就在一起,不开心了就分手,这是我个人的感情观,也请各位记者朋友不要随意的诟病杜撰,感谢。”
“那谢先生您认为这种不负责任的感情态度有没有可能间接性的导致邵康先生的轻生呢?”
谢玦想一个杯子给那个记者脑袋开开眼,净问这些刁钻的问题。
他笑眯眯的回答道:“邵先生在分手之后对我长达一年半的骚扰,证据如下。”
背面的荧幕上出现了大量的图片以及短信证据,密密麻麻的汇成一片。
谢玦深吸一口气,故作轻松的开玩笑:“希望正在观看直播的你们,不要学习这种死缠烂打的方式哦。”
随即他又点击了按钮。
“接下来,我将公布邵康先生对于我长达23天的暴力囚禁的证据,以上证据均为真实,我保留起诉的权利。”
一个长达两分半的视频放了出来,这是执法人员的记录仪。
在场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一个瘦骨嶙峋的男子躺在地上,脖子上套着一个钢制的项圈,遍体鳞伤,找不出一处完好的肌肤,满是淤青,新伤旧伤叠加在一起,凝血功能似乎失去了作用,伤口的血液一直止不住的流。
见到有人进来朝笼子里拱了拱,空气中弥漫着屎尿的味道。
视频播放结束是谢玦裹着毛毯坐在医疗车上。
他颤抖着身躯用力的躲在一个角落不让任何人触碰,目光涣散的四处打量。
谢玦没有回过头看这段视频,他将耳朵轻轻的捂住。
场内叹息一片,每个记者的神色都很严肃。
好像都在下了决心,用笔再把邵康写死一遍。
视频切换到了一个图集,是验伤记录。
谢玦的声音有些颤抖,身后是43张照片:“共计43处伤口,大小骨折7处,我的右手小指时至今日依然还有后遗症,我的耳朵到了冬天受了冷会发痒发疼,我的后腰曾被他用刀子活生生的剜下来了一块肉。”
“腰部重伤1处,轻伤8处,耳朵重伤4处.....”
他面无表情和列举什么学术数据一样的念了出来。
记者每一个刁钻的问题都让他忍不住的去回忆那23天,像是再经历一遍,那把断刃在他象征着自由的白鸽纹身上反复的剜开了两个小时,那是谢玦最痛苦的时刻。
“以上是我对于这次事件的澄清和对于邵康过往罪行的揭露,如果互联网上的各位在今天之后还是因为杜撰的新闻,恶意剪辑的录音对我进行抹黑,我将采取法律手段维护自身的权益。”
谢玦站起身,丝毫不怯场。
他或许瘦小,或许气场不够强大,或许在这场舆论战里最初就不占得优势。
即使要将已经愈合的伤口公之于众,任人观看揣摩,甚至恶言相加。
不在意,所以无所不能,无坚不摧。
他唯一在意的只有方衍的目光。
“我是一个很好的设计师,我也是一个很好的人,希望各位多关注我的作品,少对我的私人生活进行窥探,感谢。”
谢玦鞠了一躬,刺眼的闪光灯让他有些头晕目眩,这场两个多小时的发布会还是熬了过去。
他茫然的在台下寻找支点,身后的记者想再多问些问题,谢玦感觉耳朵边有一百个人在同时朝他讲话。
好累...
耳朵好疼...
突然,一双手捂住了他的双耳,贴近那胸膛,谢玦似乎可以听见胸腔的震动:“别害怕,已经过去了。”
谢玦抬眼,看到了又想见到又不想让他出现在这里的人,带着一身寒气,因为跑动的原因心跳快的不行,面色有些泛红。
像是一片无根的树叶突然找到了归属。
谢玦在后台一把抱住了方衍,痛快的哭了出来,歇斯底里直至哭到干呕,哭到一滴泪也挤不出来。
两个人没有说一句话。
多说一句都是在朝着过去的伤口泼盐水。
谢玦心疼过去的自己,方衍亦是。
“我不是...让你别来了吗?”谢玦有气无力的锤了锤方衍的胸口。
“路过。”
方衍蹩脚的理由让他又笑出了声,怎么能有人不坦率到这种地步。
“耳朵,现在痒吗?疼吗?”
方衍的目光在谢玦有些发红的耳尖上打量。
“疼,你亲亲我的耳朵就不疼了。”
方衍无奈的揉了把谢玦的头发丝儿,半句狠话都没有说出来。
“走,资本家请你这个小韭菜吃饭去。”
谢玦的笑突然僵住,他扯住方衍的衣角:“方衍,你是不是在可怜我啊...”
“没有。”方衍注视着谢玦的双眼,没有任何躲闪,一字一句的说:“谢玦,我羡慕你。”
羡慕你有面对过去的勇气。羡慕你可以过去走出来。
羡慕你率性,洒脱,恣意的活出自己。
谢玦永远都能活出谢玦的模样。
方衍不可以。
谢玦怼了一下方衍的肩膀,嘴巴嘟囔:“干嘛啊,表情这么认真,怪吓人的。”
方衍摇了摇头,两个人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走进了寒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