晟史《帝王本纪》

“明景盛世，除近戚，伐世家。帝收九国，平天下。”

被大火毁容的微生明景登上帝位，为晟国带来万古长明。

大火中，苏了桃死了，微生夜的心也跟着一同死了。

无人知晓他去了何处。

圣火与微生夜一同消失无踪。

至此，延续五百年的圣火承袭制彻底废除，开启立嫡立长的新时代。

可微生明景同样没有留下后代。

三十岁的景帝身染沉疴，行将就木。

那日，他精神却格外好。

立下旁系过继而来的的继承人，心满意足与世长辞。

千古一帝崩逝，独葬帝陵。

景帝节俭，随葬的只有一个小小白玉坛。

举国同悲。

*

可史与实，总不能混为一谈。

史写给后人。

而实写给当世人。

林挽苑逃了许久，终究还是被抓住。

侍卫将她押到新帝面前，得了命令，低头悄然退下。

王座上，毁容的微生明景脸上扣着一张玄铁面具，他一身黑衣沉肃，仿佛与暗夜融为一体。

最为醒目的是，他怀中玉白色的小坛。

林挽苑安静打量着他，突然发现什么，眼尾戏谑。

笑中悲凉，又带两分释然。

她放苏了桃离宫，让微生明景前往截杀，最后再通知微生夜。

三人残杀，只要最后微生夜死，或者苏了桃死，她便能全身而退。

林挽苑继续当王后。

或者，成为太后。

最好的局面，是他们三败俱伤。

苏了桃死，微生夜才会死，林家才能活。

微生夜以为瞒过所有人，其实林挽苑很早就发现了——他喜欢苏了桃。

她见过他小心翼翼看向苏了桃的神情。

那样的眼神，林挽苑再熟悉不过。

那是她曾望向微生明景的。

唯一不同的是，他的眼神比她更炙热百倍。

很难想象，微生夜这样冷酷的人，竟然也会爱别人。

可是最后，只有微生夜活了下来。

她赌输了。

一败涂地。

林挽苑低下头，笑得从未有过的肆意。

她这一生，按着贵女的最高标准循规蹈矩长成少女，再顺利成为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她的目标一直清晰，想要的和得到的，都必须是最好的。

可她从没有如今日般放肆大笑过。

这样的笑毫无仪态可言，但她今日以后，再也不用在意这些。

笑够了，林挽苑挑眉问道：“我表哥呢？”

声音在空旷寂寥的大殿中不断回响。

天下人都以为微生夜不知所踪，实际上他披着微生明景的身份，重登帝位。

没有人能理解他为什么这么做。

但疯子做事，本来就不能用常规思维揣度。

“闭嘴。”帝位上的人嗓音嘶哑。

他轻抚怀中玉坛，无限温柔，“你吵到了孤的王后，她会不高兴。”

林挽苑抬眼看向微生夜怀中的玉坛，一瞬了然。

“你害死了孤的王后。”

“原本孤想过一千种方法折磨你，保证你下辈子，下下辈子，宁愿去当牲畜，也不愿再做人。”

被烧坏的嗓音如泣血的银弦，听得人担惊受怕，生怕下一刻弦就断了。

但微生夜似乎感受不到这种痛，又或许是这点痛对他来说不算什么。

他只盯着怀中玉坛：“可孤要当明主。”

自然让林挽苑以该有的方式死去。

他抬眼，冷漠看向下方。

阴冷的声音如同地狱爬上来的恶鬼，轻易拿捏人心最脆弱的要害。

“孤保证，你一定是林家最后一个死去的。”

但林挽苑已经什么也不在乎。

在她决定利用微生明景那一刻起，她就做好失去一切的准备。

哪怕她也有过片刻犹疑。

可是——当微生明景选择那个低贱的婢女而抛下她时，他就不值得她的半点喜欢！

再没什么狠不下心的。

只有牢牢抓在手里的权利，才是她唯一想要得到的。

赢，便要赢全部。

输亦然。

微生夜说到做到，他让林挽苑亲眼看着林家一百六十八人血溅屠刀下。

她最后一个被押上刑场。

围观的百姓大声咒骂着妖后，唾弃着，往她身上扔烂菜叶。

脖颈被压在断头砖上时，林挽苑竟觉轻松。

担惊受怕的日子再不会有。

她这一生，想要的，都得到过。

厌恶的，除了微生夜，都已经死在她前面。

就算输，也只是因为她自己的野心。

她只为自己而活。

也只为自己而输。

屠刀落下，尘埃落定。

*

在下人传来林家伏诛的消息时，微生夜脸上无喜无悲，仿佛只是死了一堆蝼蚁，难以牵动丝毫情绪。

他颓丧太久，如今该向前了。

微生夜这一生只哭过三次。

第一次出生，为他母亲而哭。

第二次族灭，为他舅舅而哭。

最后一次，是为苏了桃。

火光冲天的景王府，无人看见，威严的帝王哭得肝肠寸断，眼泪大滴大滴滚进焦土，寸草不生。

他在乎的，被剥夺。

他舍不下的，被摧毁。

他的名字如同附骨之疽的诅咒。世间的不圆满与厄运，都悉数降临在他头上，一样也没躲过。

苏了桃咽气那一刻，微生夜听见了系统的声音。

“你能听见我？”系统怪声问道。

微生夜与它做了交易。

以圣火，以帝运。

系统并没骗苏了桃，输，就等于死。

微生夜用圣火与性命，换她新生。

他用微生明景的名字活过孤独的九年。

一切完成闭环。

明景盛世，不过谎言。

而谎言孕育出伟大的时代。

*

九年后，在弥留之际，微生夜时常想起往事。

不死之身对他而言从来不是祝福，而是最恶毒的诅咒。

死不了，那就努力当一个好帝王。

对世家而言是残忍，对百姓而言，却是仁慈。

微生夜厌恶他的父亲，却走上了与他父亲相同的道路。

不同的是，他不爱林挽苑，内心平静到没有波澜。

一个莫名的想法冒出来，如果他的王后是苏了桃……

微生夜苦笑两声。

如果是苏了桃，他决不会这样做。

没有人比她更重要。

天下人也是因为苏了桃，才显得重要。

他抱以侥幸，想着要是有一天苏了桃回来了，看到一个更好的世界，说不定愿意留下来，与他就此一生。

选秀那日，侥幸成了真。

微生夜庆幸，他身上总归还有她想要的东西。

她回来了。

她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又如何？她始终为他来了。

尽管是欺骗，尽管是利用。

可他不在乎。

或许她也并不爱他，但他依旧不在乎。

反正这世上人千千万，他只爱她。

重逢时，为了多看苏了桃几眼，微生夜说完了这辈子最长的话。

她入宫的那天，为了在避雨亭见她，微生夜坐在那里，等上一整天。

也曾醉酒，期盼与她说些柔软的话。

可她很快睡了过去。

黑暗中，他无声勾勒她的面庞，描摹她的眉眼，

不敢惊醒这来之不易的美梦。

他一夜不敢眠。

晨光熹微，惊醒美梦。

微生夜落荒而走。

后来，两人决裂。

他拖着残躯，将她放出脏污的牢房，丢进冷宫。

因为他还记得，苏了桃不喜欢脏的地方。

他不愿让她屈辱。

或许微生夜可以屈辱，但苏了桃不可以。

憎恨时，也曾想过，如果不能一起活，倒不如一起死。

可最后，他还是选择放她去过想要的自由。

苏了桃的自由，就是微生夜的自由。

他的心几乎流出血。

肺腑之言，要以血就。

苏了桃，哪怕世人都舍弃我，我也决不能舍弃你。

见你的第一面，我就知道像你这样热烈的人，怎么会独属于我。

可我贪婪，想将太阳据为己有。

其实疯子也会后悔。

微生夜后悔错过与苏了桃最后的时间。

人世万古长夜，唯一带来光明的烛火也燃到尽头。

再没有可期待的明日。

可他得活，活到该死去的那一天。

苦熬九年，终于等到油尽灯枯。

生命的最后时刻，微生夜用一生积攒的所有福德，换见苏了桃一次。

他将妥善收藏的一生祝福还给她。

消去原本的字迹，微生夜提笔又顿。

他想说鸢尾长命百岁，可是落笔时却变了行文。

——苏了桃，长命百岁。

微生夜短短一生只活到三十岁，其中九年，在替别人活。

可在苏了桃心里，微生夜长命百岁。

所以她也会长命百岁。

*

宜南市，飘雪。

风雨摇曳中，他曾途径她的悲伤，不敢轻易停留。

最后一面，他望过她的容颜，向风雪中行去，再不回头。

冬天的蝴蝶会身死。

失去苏了桃的微生夜，也不愿独活。

你为我向死，我替你寻生。

我们各自长命百岁。

作者有话要说：故事最大的反派，其实是时间。

时间错误，一切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