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偶尔几声犬吠虫鸣传来，被紧闭的门扉隔绝在外，屋内岑聿捧着醒酒汤慢条斯理品尝，隔了一张茶案，少女同样坐在椅上，手指蜷曲用指节敲打桌面。
声音错落，逐渐不耐烦起来。
最后声音重重一顿，宋槐随之开口，语气是久不消的幽怨，“岑大人？您作为一个男人，喝个汤怎如此……婆婆妈妈？”
岑聿：“……”
于是他喝得更慢了。
宋槐自诩有强大忍耐力，在这里看岑聿慢吞吞的模样，实在无法忍受按捺急躁的手，伸手便要帮他一灌到底。
岑聿赶在她到手的前一刻顺利喝完，刚放下汤碗，少女顺手撑在茶案，迫不及待向他求问：“大人，你去调查了那封书信了对不对？”
明明灯下烛火昏沉沉，少女却貌色不减，明丽动人，眼里盛满了欣喜和期待而亮晶晶的，岑聿不自然地转过脸，不再与她对视。
“我今日是为了它事而来。”
“无碍无碍。”
宋槐摆摆手，似乎全然不在意，凑近给岑聿打小报告，势要火上加火，“大人，就是这群狗贼污蔑朝廷命官啊！靖安侯在边关兢兢业业，这群人倒好，在京城疯言乱语，此番天时地利人和，把他们全部抓起来！”
这次虎头寨不知道还犯了什么错，能让岑聿接手办案，一个两个都要遭殃。
正合她心意。
等到了燕京就有机会，她就能撬开这群土匪的嘴，问问何故给她家泼脏水。
宋槐美滋滋地考虑用火钳还是铁棍比较好，身旁岑聿瞥了眼儿，适时出声，“麻烦姑娘清醒点。”
“嗯？”
“你可忘了，我告诉过你什么？”
“什么？”宋槐还是不明白。
岑聿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这人真是心大，什么都不知道就敢跑到虎头寨。
“外人进不来出不去。”
“不是？”宋槐睁大了眼，“你不也在？不行？”
岑聿也学着宋槐刚才的样子摆手，“不行。”
“可、可既然如此，你来土匪寨不是自讨苦吃吗？”
“不，”岑聿施施然说道，“在下名唤齐光，是庞兄的好友，此行前来做客。”
岑聿说话间神态全然似变了个人一般，甚至反问宋槐道：“姑娘，你怕是认错人了？你说的那位大人在下并不知道他是谁。”
宋槐嘴角微抽搐，搁这儿戏耍她呢？
她刚要反驳，身旁男人突然眼神示意她后方。
身体一僵，宋槐意识到什么，不敢转头也不敢妄动，把声音放低，“外面有人？”
“不错，姑娘定是认错了。”
岑聿轻点头，眼底平静淡漠，语气却轻佻至极，和燕京流连花丛的纨绔子比绰绰有余，调戏宋槐道：
“小槐姑娘貌美无双，在下对姑娘一见倾心，再见钟情，三见惊心动魄，不知姑娘钟意吾否？”
好土的情话。
宋槐嘴角翘起诡异弧度。
“齐公子貌比潘安，小女子见一面心便怦怦乱跳，不能自己，怕是再也装不下其他人了。”
岑聿面无表情。
两人还在互诉衷肠，含情脉脉的话传到门外偷听的人耳朵里，那人瞧向门扉上倒映二人交叠的影子，环抱双手一搓，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那人摇摇头，带着诡异的笑容远走不见。
“走了。”
岑聿声调陡变，又恢复成冷漠的模样，宋槐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捂住肚子弯腰，笑得花枝乱颤。
岑聿就静静盯着她，盯着她没完没了的笑，最后忍无可忍沉下脸来，语气平静，“你够了。”
少女恍若无闻，继续笑。
岑聿语气又加重了几分，“你笑够了没？”
宋槐咳了几声，勉强直起身子，嘴角还在不断抽搐，憋着笑打趣身旁黑脸的男子，“原来大人还会讲情话呢？”
说完又佯装正经地点头，“嗯，大人说得好！我爹都得向您指点一二呢！”
从前在宋槐心里，她爹靖安侯的情话土味排行榜第一，如今听了岑聿的话，她爹也得甘拜下风啊。
岑聿咬牙切齿：“闭嘴。”
“好好好！”
宋槐赶忙喊道。
怀疑自己在岑聿眼里看到了杀意，为保小命，她的手在嘴上划拉一下，示意自己已经乖乖闭上了嘴。
少女不说话，浓密的睫羽湿漉漉，眼角还有笑出来的泪花，瞳眸潋若秋水，含笑目不转睛与他对视。
岑聿看着，没好气开口：“睡觉。”
虎头寨确实穷，招待客人的厢房小的出奇，就摆了一张床能睡人。
宋槐犹豫过要不要在地下铺床将就着睡，蹲下身检查地面时，不知名黑色虫子从她眼前飘过。
她立马且果断站起身来，将主意彻底抹杀在刚张嘴的时候，静等岑聿开口。
宋槐左等右盼，见岑聿洗漱完毕，见岑聿在床边坐下，见岑聿似要褪去外衣，依旧没想开口谦让的意思。
啊？啊？啊！
宋槐在心里无声崩溃，满世界打滚奔逃尖叫，面上勉强能维持镇定，小心翼翼对岑聿说话：“大人……我睡哪啊？”
“你觉得呢？”岑聿坐在床沿，气定神闲，略带满意地欣赏少女绷不住的脸色。
“我觉得、觉得……”宋槐弱弱开口，不太确定反问，“我应该睡床吧？”
恨啊！太可恨啦！
但凡今日虎头寨的客人是她，她也就能理直气壮地霸占床啊！
宋槐快速瞟了眼岑聿脸色。
没戏。
“算了算了。”
宋槐低声嘟囔两句，安慰自己不就和冷冰冰的地面增进感情而已，不就和小虫虫共睡一晚而已，不就……
算了，宋槐哭丧着脸把地面清扫干净，又抱了床被子铺好，认命般闭眼刚要躺下，一道男声打断她的动作。
“起来。”
声音近在眼前，宋槐睁开眼，岑聿穿着白素里衣，外面披品蓝色外袍，长身玉立，此刻正垂眸看她。
也许是宋槐睡意太浓，看见他向来淡漠无情的眼里，带了丝不易察觉的柔软。
宋槐呆愣愣地撑起身子，还没反应过来，岑聿再次出声，仿佛下令一般语气无比自然，“去床上睡。”
宋槐整日奔波，疲于应付，实在是太累了，以至懒得用脑子思考，岑聿怎么说她就怎么做。
尚存一点意识时，她已经盖好了被子，躺在舒服的床上，而岑聿还坐在椅子上，以手支额，闭眼假寐。
这有点不公平，宋槐迷糊地想。
所以她眼睛半闭，话语惺忪地说：“大人，咱们一人睡半晚，你下半夜记得叫我。”
没人回答。
宋槐困得要死，强撑着又喊：“大人？”
“好。”
熟悉的嗓音传至耳畔，话落后满室静谧，半开的窗户外有月光洒下，镌刻男人清隽如竹的影子。
宋槐终于安下心，放任自己沉入温柔梦乡里。
旧的日子流逝，有人在梦里遗忘，有人抬望月华筹谋，在夜色消退后，等待新一轮黎明升起，然后降下判罚。
一觉安睡至天亮，宋槐伸懒腰才发觉自己还躺在床上，坐起身四处张望，根本不见男人踪影。
宋槐急匆匆下床，拉开房门，外面天光大亮，形色陌生的人来来往往，各自忙碌，唯有一人混在里面分外瞩目。
还没习惯的陌生容貌，闭眼都能描绘出的身形，手里提着食盒，自人群里缓步而来，是风雨难动、不悲不喜的淡然。
宋槐闭了闭眼，抓紧门框的手松开，若无其事地抬起向走近的岑聿打招呼：“你去哪了？”
岑聿一路跨进屋子，将食盒搁在桌上，转头朝宋槐简言意骇道：“吃饭。”
“你吃了吗？”
宋槐边说边走过去打开食盒，两层格子，里面装着一碗清淡的菜粥和两个馒头。
沦落至此，有这些很不错了。
娇气也该审时度势的，宋槐端着菜粥安静吃，又硬逼着自己咽下一个干巴馒头，毕竟吃饱了才有力干活。
“半个时辰前庞德来约我一起吃早饭。”岑聿忽然开口。
宋槐怔忡一会儿，反应过来他应该是在回答她之前的问题。
岑聿顿了下，继续说：“我，齐光，来这儿是为了和他谈下一笔生意。”
“我是农家小女，名唤小槐，迷路误闯馁云山，只知大人是徽州商人。”宋槐接道。
岑聿点头，“不错。”
“可是……”宋槐皱眉，想起了一事，“那个冯三贵炸山的时候撞见过我，我当时也在点炸药。”
“原来尤二那堆人是被你给炸了。”岑聿说的一点也不惊讶，仿佛内心早已有答案。
他接着说：“庞德派人去山下寻尤二他们，至于冯三贵，身子弱发了高烧，现在还没醒。”
“当时隔着树干，冯三贵并不清楚尤二那边是我炸的，我还可以狡辩一二。”
“或许你可以祈祷他没你聪明？”
宋槐合手闭眼，当真有模有样，喃喃几声佛祖保佑。
“不诚心。”岑聿评价。
宋槐微笑并不反驳，上一世她被暗箭刺伤，就倒在寺庙前，心里呼喊了千万遍，也没有任何佛来佑她。
她自然不信佛，心不诚。
收拾完碗筷放进食盒，岑聿抬步走出门外。
不远处岩石陡峭，急风扑面而来，俯视山下，薄雾绕林深，有渺小的人影晃动，宋槐跟上前，听清岑聿的话。
他说：“他们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