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的天气到底还是有丝冬意未散，眼下太阳也藏进云层不见踪影，盛介礼拢了拢玄色披风。

“这阴云不散，美景非盛啊。”身旁不禁有人仰天叹息。

很快就有人接过话头，笑道，“金芜园如今虽是百花满园，但今日美景非此也。”

有人疑惑，“那是什么？”

“当然是…”那人将手中折扇遥遥一指，“湖心台上作画的倩影佳人啊。”

“哈哈哈那倒是不错……”

众位哄笑着，你推我攘地往湖心台的方向去，装作不经意地一瞥，也是千金难买的福气。

盛介礼不动声色地皱了眉头，被身侧公子哥拉着走时也没说什么。

各位公子贵人沿着承影湖畔的小路走，佯装观赏湖里青荷红鲤，余光期盼窈窕淑女的出现。

盛介礼满是不耐，在对岸便停了步子，他看向幔纱重重，不见人影的湖心台，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

蓦然，暄风轻略过翠青荷叶，带着绵绵春意拂开浅色幔纱，吹成起伏的浪绸，透出里面低头作画的女子身影，盛介礼转身的步子顿住，再也挪不开眼。

女子不闻外界声，只执笔专心绘卷，连碎发垂落在额前也浑然不觉，雾鬓云鬟，杏眼娇唇，纤弱身姿，勾人心弦。

在场男子都为这一幕娴静美好的画面驻足，盛介礼也不意外，一眨不眨地紧盯着那抹俏影。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有一道清亮的少女音轻吟诗，离他愈发近。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盛介礼回过神，不知何时他的身旁亦站了名穿着绯色罗裙的少女。

少女与湖心台上的清丽佳人不同，是明艳张扬的美。

“阿槐，”盛介礼顿了顿，还是开口询问，“你怎的打扮如此浓艳？怕是不妥。”

宋槐并不回答，眼眸看着湖心台上的薛宁，微微仰首，“她是薛丞相家的嫡女薛宁，如何？”

盛介礼昨日未至金芜园，却还是从旁人口中得知薛家小姐貌美无双，在流水觞中才华惊人。

原来是她啊，盛介礼勾起一抹淡笑。

宋槐打量着盛介礼这副春心荡漾的模样，心中冷笑，面上不显，闲适地将青板碎石来回踢，提议道：

“我看你对薛小姐心仪，不若你我退了婚事，你去向她求欢如何？”

求欢？

盛介礼皱起眉眼，语气里不由带了些斥责的意味，“阿槐，你怎能如此想我？我对薛小姐并无非分之想。”

是啊，你现在只是春心萌芽，等它根深蒂固，你还能说自己对她毫无非分之想吗？宋槐心想。

宋槐等不起，也不想等。

声音淡了下来，“盛介礼，你不用装了。你我退婚，好聚好散。”

“我装什么了？你倒是说个清楚。”盛介礼按兵不动，面色淡定。

宋槐愣住，盯着盛介礼仔细地瞧，瞧他的温润眉眼，瞧他的锦衣玉裳，却丝毫瞧不出小时候那个让她倾心的少年影子半分。

或许，那个影子从未存在过。

“好啊，好啊——”宋槐似笑非笑，“那我给你证据便是。”

宋槐趁盛介礼来不及反应，一手扯开他的披风连着外裳，贴身锦袍的条带上赫然挂着个黛色荷包。

荷包，由女子赠予倾慕男子的相思之物，可宋槐从未送过他。

宋槐质问，“谁给你的？”

盛介礼想要扯下她抓着衣服的手，说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想的哪样？”宋槐进一步逼近，“看看这个荷包上绣着谁的名字就知道了。”

其实宋槐前世就已经知道了，那个黛色荷包的一角绣着“安宁”两字，是她被盛介礼退婚后，安宁亲口告诉她的。

盛介礼糊弄宋槐，和安宁纠缠不清，又倾心薛宁才貌，也不拒绝他的爱慕者，才会给了她们底气，一次次挑衅宋槐。

宋槐直至前世中箭之际才看清盛介礼的真面目，如今不快刀斩乱麻，更待何时？

宋槐坚定了决心，另一只手向荷包探出，盛介礼想躲她也不让，两个人你争我抢，几番拉扯。

说时迟那时快，宋槐抓住荷包狠狠往下扯，盛介礼下意识推开她，但她已经拿到手了。

宋槐受到推力，连连退步，身子在承影湖的岸沿摇晃，她看见了盛介礼恐慌的表情，忍不住笑了起来。

盛介礼，好戏还没完呢。

宋槐放任自己跌了下去。

对岸的白露一声尖叫，引得众人侧目。

“救命啊！我家小姐落水了！”

*

盛介礼的小厮本是去为他家大人取遗落的折扇，原路返回时见大人独自站在湖心台对岸，身侧还跟着宋槐小姐。

小厮刚提步却被白露拦住路，说她家小姐想和他打听个事。

好在白露只是过问大人康健，小厮暗自松口气。

却不知怎么的，他家大人和宋小姐推搡了起来，小厮瞧在眼里，着急想过去，白露手一拦，说是他不说清楚就不让他走。

两人你走我挡，直至听到白露的尖叫。

“救命啊，我家小姐落水了！”

小厮愕然抬头，却望见另一道身影随即跳下了湖，霎时什么也顾不得，跌跌撞撞地扒着石拦，只见湖面波澜冒起串串水泡，不见二人身影。

小厮冲着承影湖哭喊，“救命啊，大人您不会凫水啊！”

盛介礼不会凫水宋槐知道，所以她潜在湖里看到胡乱扑腾的盛介礼还是惊呆了。

小时候宋槐的娘教过她凫水之术，就是为了防止自己哪天落水被陌生男子相救，对名声不好。

她掉进承影湖时并不慌张，这本来就是她计划的一部分。

出乎意料的，她没想到盛介礼也会跟着跳下来，不会游就算了，还抓住她的脚蹬不开。

白露还在对岸等着她呢。

宋槐回身使劲掰开盛介礼的手。

盛介礼没想过跳进湖里居然是这样的，根本睁不开眼，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反倒不放。

宋槐心中恼火，再这样纠缠下去，怕是二人就要共葬承影湖了。

“噗通”几声响，又有人落了下来。

湖里根须交错浮沉，隐绰有光亮透进，宋槐看向盛介礼身后游来的三个小厮，又看向灌了几口湖水，接近昏迷的盛介礼攀住她脚的手。

宋槐毫不犹豫一脚踹在盛介礼脸上，盛介礼感到痛，意识清醒些许，松开手捂向自己的脸。

宋槐脚一蹬，双手拨水，绯色裙摆在水里荡漾开，像承影湖里悠哉游玩的红鲤，转瞬窜不见踪影。

沉在湖水里视线昏暗，宋槐本是打算落水后就往对岸游，可扒拉开盛介礼时转来转去，对岸在哪已经辨不清了。

而她坚持不了多久，宋槐恨恨咬牙，随便寻个方向就游了过去。

*

扒开荷叶根，终于触到了湖岸石沿。

宋槐手攀住石角，借力浮出水面，猛吸了几口新鲜空气，在湖里差点憋到窒息。

慢慢呼吸平复下来，宋槐睁开眼，静滞，内心是沉默的风吹得透心凉。

她的双眼平视前方，视野之处全是男式靴子。

救命，谁能告诉她这是游到了哪？

湖边站着的公子哥们尚未反应过来，脸色迷茫。

他们刚才听见呼救，湖里有人落水，下水的小厮却只救上来盛大人，那个婢女喊的小姐不见踪影。

可现在，承影湖的青荷叶从里，分明钻出个过分漂亮的绯衣少女，明丽灵动，宛若湖底红鲤幻化的懵懂精灵现身。

上不上岸？

宋槐内心纠结，直愣愣盯着沿岸绒绒小草。

扶不扶？

顾忌男女授受不亲，岸上的人也是踌躇不已。

远处白露正在飞奔而来，褚似禾并肩齐驱，后面跟着些面色担忧的贵女。

风轻轻地吹，温柔地拂去宋槐睫羽上的水珠，她的视线落在遮住小草的松青色衣角上，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至她面前。

抬首而望，赫然撞上一双波澜不惊的眼。

眉眼宛若水墨画，眼眸似江南烟雨时分的远黛青山般令人情动心弦，却偏偏不含半分情意，只是淡漠地俯视。

宋槐呼吸一窒。

男子单膝跪地，身子略微探前，佩戴的苍绿玉佩流苏随着动作晃荡在半空。

玉佩色泽温润，镂空花纹精巧别致，通体剔透，粼粼水光浮动下，其玉心显现笔锋凌厉的“岑”字。

燕京岑氏，除了萧国公府世子岑聿还能有谁？

岑聿眼眸垂下静静看着她，声音低沉清冷。

“姑娘。”

宋槐从怔然中回过神，沉默地抿了抿唇，还是选择搭上岑聿的手。

到底是春寒料峭，上岸后的衣裳湿哒哒地粘在身上，一股凉意沁出。

宋槐忍不住抱住自己发抖，随后一件苍青色披风落在她的身上，挡住了风寒。

“谢谢。”宋槐低头道一声，下意识拢紧了披风。

岑聿点头，没说什么，退后几步给匆匆赶来的白露让路。

“小姐？小姐！”白露一路哭喊着，急忙将手中厚实的狐裘给宋槐裹住。

宋槐从毛茸茸中探出小脸，安慰道，“别担心，你看我这不是没事嘛。”

“呜呜呜…”白露听不进，还是抱着宋槐衣角哭。

褚似禾靠在一旁将宋槐全身上下打量了番，见她真的没事才放下心，微微挑眉，“你好端端的怎么落水了？怎么回事啊？”

后面跟来的小姐们平日里虽多有嫌隙，但等真出了事，也顾不得以往争吵，听了褚似禾的话，同样担忧地看向宋槐。

宋槐不答，扶着白露起身，缓步往刚被救上来，倒地咳嗽的盛介礼走去。

众人皆是疑惑，给宋槐让出一条道。

宋槐脸色苍白，褪去妆色后有了几分楚楚可怜，惹人怜惜不已。

她眼眸含水，泫然欲泣地俯看盛介礼，声音哽咽道，“盛哥哥。”

盛介礼还没反应，满脸茫然，随后他看见宋槐举起一只手，手指尖夹着那个黛色荷包，他瞳孔猛地一缩，“给我！”

盛介礼伸手想夺，却被人抢先一步。

褚似禾把黛色荷包捏在手里把玩，瞧见了角落绣的小字，她看了会儿，又转眼向清阳公主身后，紧张兮兮的安宁。

真是一出好戏。

她玩味般低声念出，“安——”

“盛哥哥，”宋槐打断她的话，“是阿槐不知你心有所属，是阿槐的错，不应该恬不知耻地缠着你。”

宋槐闭眼，一道清泪滑落。

在场众人也明白了怎么回事，意味深长地看着盛介礼，盛介礼想狡辩可证据在此，他也只能哑口无言。

有人窃窃私语，

“看不出来盛大人居然是这样的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宋槐对他的心意我们都知道，他怎么能这样啊…”

……

语气中都是为宋槐抱不平。

这个效果宋槐很满意，戏也要继续演完。

退婚一事说是容易，传出去究竟是女子吃亏，她要从这件事全身而退，就算以后有人提起这件事也是她在理。

“盛哥哥，我以后不会再缠着你了。”

“你我婚事就此结束，婚书我自会退给你。”

宋槐话音落下就满怀伤心地离开，白露急忙跟上去，贵女们围着宋槐安慰，乌泱泱一大堆人走了，感觉不妙的公子哥也纷纷借由告辞。

承影湖边，只有呆滞在原地的盛介礼和他的小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