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明摆着了’，还要我交代什么？”

面对敌人的步步紧逼，周分队长敏锐抓住其中破绽，云淡风清地闲闲反问。

拒不配合的挑衅态度。

话里话外，却是把该认不该认的统统认下了。

车厢深处，传来几声压不住的起哄。

队副同志也果然如此地眯起了眼。

仍有极个别不能明察秋毫的迟钝同志，没完全弄明白这“明摆着的个人问题”，到底明摆在哪里。

不过，现场的气氛烘托得如此到位。

叫人即使不能明白话题的起始来龙，也可以幡然顿悟它的即将去脉。

总之就是，啥也不用说，乖乖等着吃瓜就对了。

夜色深沉。

尾灯和后方面包车灯，在车篷浅处照出朦胧亮色。

空气还是潮的，也有些混着汗味金属味和机油味的闷热。

队副同志一手抚着怀里的头盔，望着对面搭档还沾着些汗的似笑非笑的脸，忽然又想起当年在疆区时，听他说过的那么一句两句与这个人问题有关的话。

那次，带队的指导员收了一封老婆寄来的手写家书，挺文艺地秀了一把复古的恩爱。

月底例行的聚餐活动。

被塞了一嘴狗粮的队里众人，少不了在饭桌上开他的玩笑。

却被熟练掌握谈话技巧的指导员本人，三言两语就反客为主，把谈话主题悄没声儿地转成了“对现有单身人士的人道主义关怀”。

全程低调看热闹的搭档，就这么一个不巧，和队里的其他孤家寡人一起躺枪了。

当然，那时两人还不是这样可以一起独当一面的亲密组合。

所以，身为一个普通队友，他也就毫无愧疚感地迅速转换目标，继续喝着啤酒看热闹。

问题都是老问题，跟逢年过节家里的七大姑八大姨问的没什么两样。

什么“怎么现在还单着”啊，“喜欢什么类型的”啊，“要不要帮忙介绍一个”啊……

等等等等，诸如此类。

轮到身边的搭档时，情况也什么两样。

指导员一边用筷子撬开一瓶啤酒，一边问他，大概喜欢什么类型的姑娘。

搭档没有立马吭声。

只是手上转着玻璃杯里的一口啤酒，低眉垂眼，笑得含蓄非常。

他这人，在生人眼里就是块冷硬难近的冻石头。

可在混熟了的大家伙儿面前，也是有笑有骂，会偶尔使个小坏的皮队友。

说白了，就是闷骚。

所以，他这含蓄一笑，倒把指导员和大家都弄得心头一跳。

不知道他是准备开起玩笑胡说八道，还是真有什么正在酝酿的独到见解，打算说出来让大家一起取笑取笑。

“嗯？说说呗，到底喜欢什么样的？”指导员拄着手里的啤酒瓶，又朝他抬了抬方正的下巴。

然后，又开着玩笑补上一句：“也是要漂亮温柔，善良贤惠的？”

这几个挺抽象的形容词，都是之前被问得无话可说的队友们憋出来用过的。

若是实在没词儿，拿过来借用一下，似乎也并不为过。

可搭档并没如此偷懒凑合。

而是歪着脑袋笑了一笑，短短摇了下头。

“不用要求那么高。”他笑说，“只要看着顺眼，又能让我惦记着不忘的就行。”

……这要求，乍一听好像还挺实际。

既别致个性，又字数够多，好像比别的答案更具体可行。

可从耳朵到脑袋，再将此话细细一品，才忽然发现，这句话根本就是个更抽象更难操作的虚假标杆。

啥叫看着顺眼？

又要怎样才能让他惦记着不忘？

分明都是他自己说了算的伪标准。

比那些漂亮温柔善良贤惠的“高”标准还难搞。

他的模样，在队里公认是能拿出去撑门面的。

所以，大家对他这“看着顺眼”的标准，就更是不敢按照字面意思恭维了。

众人纷纷露出“你小子够了啊”的嫌弃表情。

一边又都去看指导员，等着他那张能说会道的嘴，能把大家心里对这小子矫情的嫌弃，准确无误地用言语词汇表达出来。

沉稳持重的指导员同志，却并不急着顺应民心。

反倒是继续拄着啤酒瓶，挺认真地想了一想。

“你这标准……好像还真挺难找。”他笑答。

身为给大家撒狗粮的男人，他对别人这方面的矫情，似乎也格外配合。

“嗯，确实挺不好找的。”

提了这标准的人，自己也老实承认。

一边笑笑地点着头，又垂下眼去。

一点没有为可能沦为日后调侃的可疑矫情辩白的意思。

那时的队副，就坐在搭档身边。

他察觉到他脸上略微出神的目光颜色，不知是他酒后的困倦，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他直觉，他的那句话背后有故事。

可也只以为是一段不愿多说的过去式。

或许指导员同志也是这么想的。

所以，便也忙着给话题收尾，开了句玩笑：“那回头要是真找着了，一定要拉出来给大伙瞧瞧。”

“嗯，一定。”

刚才还说着这事难办的人微笑点头，一点也没有着实为难的意思。

队副同志不敢肯定，自己关于搭档的这一段回忆是不是准确清晰。

可这会儿偏又忽然回想起来。

他总觉得，一定是引以为豪的敏锐直觉，在向他若有所指地暗示什么。

他又仔细回忆了一下，那个今天偶遇见的还跟着照顾了一路的秀气姑娘。

中等的个头，半长的头发，脸儿不大，却皮肤白净，眉眼清晰。

一笑起来，干净好看，整个人很好相处的样子。

这样的模样性格，若说“顺眼”，那是绰绰有余了吧。

而且，她那很有年代感的“高中同学的妹妹”的身份，和那个显然经受过时间考验的“惦记着不忘”的抽象标准，好像，还真有点不谋而合地沾边哎。

他决定深挖下去。

为了自己的好奇心，也为了广大战友们的知情权。

对面而坐的搭档，还在悠闲闲望着他。

两条胳膊搭在曲起的膝盖上，垂下的手指，随着车身微微摇晃。

队副同志无视他一脸非暴力不合作的欠揍表情，又伸脚在他鞋上踢了一记。

“细节，我们要听细节。”他强调。

配合着摆出一副逼供诱供的丑恶嘴脸。

里面暗处，等着知情的臭小子们，也低声“嗯嗯”地跟着起哄。

周分队长一掀眼皮，一道“你们够了啊”的眼锋慢悠悠扫过去。

小的们立马噤了声。

可憋着笑的那点动静还在。

故意的似的，没让车子的行驶声盖住。

周分队长不为所动。

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笑着垂眼，微微失神着去瞧面前投着影子的车板。

“这个啊……等我把事定了再说吧。”他说。

脸上的表情，跟队副同志那天在聚餐饭桌上见过的九成九相似。

就是那种“兄弟我有的是故事就是不打算现在讲”的含蓄表情。

吊人胃口，罪无可恕。

队副同志哼笑一声，毫不掩饰自己的缺乏耐心：“艹，那还得等多久啊？”

要是他猜的不错，去年年头此位仁兄就已经对人家姑娘有了惦记了。

可眼看着今年又晃过去一半了，人家姑娘还是“宇宙超级无敌潇洒单身美少女”一个。

……由此可见，在此种事上，此位仁兄的行动力是多么叫人堪堪担忧。

可当事人自己，却不像是有这点忧患意识的样子，照样不紧不慢淡笑着。

说出来的话，却有些出乎队副同志的意料。

“没多久了，快了。”他说。

唇角还带着点算不上胸有成竹的浅淡的笑。

队副同志被晃得愣了愣。

劝君惜取少年时的思路，也一下子被截断没了下文。

暗夜里，搭档望过来的一双眼，漆黑的，闪着点亮。

里面有种和他们共同经历的铁与血不大一样的东西。

算不上陌生。

可就是没怎么在搭档这里见过。

队副同志忽地就笑了。

想起自家女友企图把闺蜜介绍给这家伙时，他那一脸“贫僧很忙施主还是不要费心了”的禁欲表情。

呵，这一回果然是撞到故事上了。

只可惜，自己一时半会儿还不是那个能听故事的人。

队副同志不无遗憾地放弃了追问。

瞧着搭档，又哼笑了一声，才一脸“行吧，那哥儿几个就先等着，你小子可别说话不算话”的宽忍表情，把目光不徐不疾转开了去。

对话告一段落。

八卦也没了下文。

车里吃瓜吃到一半的小子们，愣是花了好几秒，才反应过眼前的情势来。

这就完了？

……怎么感觉好像时间人物地点事件，一个要点都没有听见。

妥妥的吃瓜没两口就一嘴啃到瓜皮上的感觉。

仗着车厢深处的黑暗，几个人凭借着队友间的默契，相互递着眼色。

企图推出个把胆肥心细又口齿伶俐的，再为大家从队长的尊口里，套出点瓜没吃够的补充福利来。

可惜，他们晚了一步。

已经和他们斗智斗勇半年了的队长大人，只一偏头，就把他们这一波蠢蠢欲动收入眼中。

“行了，赶紧抓紧时间休息一会儿吧，都累了一天了。”他说。

语气轻描淡写。既是命令，也是关心。

小子们无法，唯有点头。

一场暗流涌动就此化解于无形。

车厢里很快便陷入沉沉的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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