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林晚棠发起了高烧。

江婷婷不在本市，江舒行也出国签合同去了，江天客和江夫人都不在。

林晚棠烧的稀里糊涂，一整晚都是光怪陆离的梦。倒是越往后睡得越沉，她好像见到了妈妈。

妈妈还是和记忆中一样年轻漂亮，穿着素色的筒裙，梳着麻花辫，朝她温柔的笑。

她迫不及待将手递过去，嘴里不停的喊“妈妈”。

妈妈的手好温暖，足足比自己大了一圈，可以很轻易的包裹住自己的小手，踏实又安心。

突然，她脚下绊了一跤，摔个结结实实的跟头，小手空了。

她心急的赶紧爬起来，只见妈妈在离她三步远的位置等着，眼中满是慈爱，伸手叫她的名字。

她忙不迭迎过去，拼命的往出递自己的手。

可那距离看着很近，实际伸出手却隔得好远好远，她拼尽全力，就是够不到。

“妈妈！”她心急如焚，求妈妈拽自己一把，不要丢下自己一个人。

妈妈只是站在那里温柔的笑。

视线逐渐模糊，泪水连成了雨幕。

“好孩子，醒了吗？醒了就好啊，你可把六嫂吓死了。”

林晚棠睁开眼睛，是六嫂那张上了岁数的脸，旁边还站着身穿白大褂的医生。

林晚棠看了眼自己，打着吊瓶，脑门上也有退热贴。

她足足反应了三分钟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虚弱起身，朝六嫂说道：“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六嫂满脸心疼：“什么麻烦啊，高烧快四十度了也不说，要不是我发现你，你就出大事了！”

林晚棠手中攥紧被角，面上溢出笑容来：“我已经好了，谢谢。”

**

“到底是年轻，病好得快。”六嫂端来水果给林晚棠，又问，“晚上想吃什么？你大病初愈，吃点清淡的吧？”

水果各个都是精品，像是果盘里的橘子，一颗就要好几百块。林晚棠没有拿，一边整理衣柜，一边朝六嫂点头说：“都可以，您做什么我都喜欢。”

江家人除了江天客以外，那是个顶个的要求高，舌头金贵，挑三拣四。要说最好伺候的，可不就是林晚棠么！

六嫂：“那我给你熬一碗蔬菜瘦肉粥，再配几道可口的小菜。咦，你这是要换季吗？我来帮你吧！”

“不用不用。”林晚棠笑着拒绝，“我自己弄就行了，您休息去吧。”

六嫂笑着“诶”了声。

林晚棠来江家也整整十四年了，始终安分守己。

这四个字用起来似乎有点“奴役”的感觉，但事实如此，她寄人篱下，自然严于律己，谨言慎行。

比如，她从来不会使唤府内的帮佣。自己的房间自己打扫，晚上饿了也是自己摸进厨房，给自己做点东西吃，哪怕出门也不会劳烦司机送，宁愿走好远好远的路去乘地铁。

她活的过分小心翼翼了。

六嫂想说点什么，又觉得以自己的身份没啥立场说这些。林晚棠是个敏感又细腻的人，她这样做自然有这样做的道理，外人就别跟着指手画脚了。

于是话到嘴边，变成了：“少爷今晚到家，炖一条鱼如何？”

林晚棠笑笑：“您安排就好。”

等六嫂走后，林晚棠继续收拾柜子。

她没有在换季，而是将所有衣服陈列出来，把其中江家给她买的全部挑出来，放回衣柜，把自己花钱买的折叠起来，放进行李箱。

忙活了一下午，出了一身薄薄的汗。

林晚棠走去厨房，六嫂正在处理新鲜的活鱼。

“咋啦林小姐，饿了？”

林晚棠问：“还有面粉吗？”

“有啊。”六嫂从柜子里提溜出面粉，“你想做面食啦？”

“嗯。”林晚棠淡淡道，“不是有句老话吗，上车饺子下车面。”

六嫂笑道：“对头对头，你这是想亲手做一碗面条给少爷吃，但是你也知道啊，少爷不爱吃面条。”

林晚棠垂着眸子揉面：“偶尔吃一顿而已，不至于那么难以下咽吧？没关系的，如果他不喜欢吃，那就给六嫂好了。”

六嫂顿时不好意思起来：“那我可有口福了。”

六嫂本想帮忙，但林晚棠拒绝了，从和面，揉面，擀面，切成条，下锅煮等等等等，全部亲力亲为，不让别人碰一下。

三个小时后，色香味俱全的凉拌面出锅了。

林晚棠特别多做了些，让厨房帮佣都能吃到，六嫂边吃边夸：“你真是得到你妈妈的真传，味道一模一样，太正了。”

蔬菜瘦肉粥出锅，鲜美软糯，林晚棠才吃一口，有电话打进家里，六嫂急忙去接：“少爷？”

林晚棠愣了愣，是江舒行的电话。

“不回来吃了？”六嫂诧异，下意识看一眼做好的凉拌面，“哦，好……呃，是林小姐为您做了凉拌面。”

“林小姐说上车饺子下车面，讨个好彩头而已，她特意做给……呃，好的，好的。”六嫂面色有些难以启齿，林晚棠不用看，光猜就知道江舒行说了什么。

他对面条不感兴趣。

每个人口味不同，真的不必强求人家喜欢，林晚棠把蔬菜瘦肉粥一点一点喝光，把自己用过的碗筷清洗干净后，回了房间。

她在床上坐了一会儿，起身，沿着房间转了一圈，忽然想到什么，捡起床头静放的手提包，找到法拉利的车钥匙，放到桌面上。

她提着行李箱走到楼下，客厅的巨大落地窗前，白色的三角钢琴立在那里，清冷的月光为它镀上一层孤独的光晕，好像有音符在耳边回荡。

是它在跟自己道别吗？

林晚棠走过去，修长的指尖细细抚摸着琴键。

她放下行李箱，坐下琴凳。

音符奏响，柔和细腻的浪漫旋律在夜色中流淌。

这首《水边的阿狄丽娜》，她经过千锤百炼，却能更近一层楼。这一晚弹得出奇的好，比在高夫人寿宴上还要好，若能原封不动搬去金色大厅，势必再创一夜辉煌。

她终究不是国王，得到的不是爱神的馈赠，而是爱神的戏谑。

**

当音符停歇，夜色回归静谧。

林晚棠播出这个手机号，漫长的忙音过后，传来男人低沉的嗓音：“喂？”

林晚棠：“有时间吗，我想跟你说点事情。”

“什么事？”江舒行那边很吵，有玻璃相碰的声音，有男人说话的吵杂，不是在酒桌上消遣，就是在黄金城放松。

林晚棠说：“会展中心的地铁站口，见面跟你说。”

江舒行：“有什么事现在就说。”

林晚棠执意道：“见面说，我等你。”

挂上电话后，她拖着行李箱离开江家，徒步走到地铁站，乘坐一号线抵达会展中心。

走出地铁站口，晚风拂面，清清凉凉。

下雪了。

晚秋后的第一场雪。

记得那年，她十四岁。

听说会展中心要举办一场二次元盛会，很早就在网上炒起了热度，她很心动，可惜一票难求。

同学一脸不解的说：“你想要票还不简单？问江婷婷要呀！”

凭江家的地位，不用票就能进去，随便逛，逛到打烊都没人管。

林晚棠却不停的摇头：“没有啦，其实我也不是那么想去。”

后来这话不知怎的，没传到江婷婷耳朵里，却传到隔壁高中部的江舒行耳朵里了。

下午放学，她刚刚收拾好书包，就见少年站在门口，靠墙而立，微风荡起校服衣角，露出若隐若现的劲瘦腰身，额前的碎发半遮住凤眸，眸子晶亮明澈，整个人英俊又贵气。

“走。”他说。

“去哪儿？”她问。

“会展中心。”少年说走就走。

林晚棠原地呆住，好几秒才欣喜若狂的跟上，跑得比少年还快：“乘地铁一号线直达，七站地就到啦！”

“地铁？”

从小学就是屠榜杀手的学神，第一次露出茫然的表情：“坐地铁好玩吗？”

她说：“好玩呀，就是人有点多，但是热闹。”

少年被说动了，又或许是实在无聊，一时兴起。

不过，一下地铁站少年就后悔了：“这么远？”

“不远的，你等着，我去买票。”

少年都惊呆了：“还要买票？”

“对呀，不是免费坐的。”林晚棠拿着票回来，献宝似的递给江舒行看。

江舒行眉毛都快挑上天了，十分不理解的嘀咕道：“我坐飞机都是免费的。”

江家有私人直升机。

但那也不是免费的呀，雇飞行员，日常飞机的护理和保养，烧钱着呢！

算啦算啦，不说这个。

等到地铁风驰电掣的到站，林晚棠怕江舒行跟不上，斗胆抓住他的手腕：“快走快走。”

五六点钟，正是人流高峰期，地铁里的人真的多，放眼望去都是人脑袋和人脚丫子。

江舒行皱眉，再皱眉。

然后问：“坐哪里？”

还坐？有地方站着就不错啦！

林晚棠：“这是公共交通工具，少爷您委屈站一会儿吧。”

江舒行居然没有耍少爷脾气，而是目光炯炯的看着她，百思不得其解：“真搞不懂你，有宽敞的私家车不坐，非要跑来挤地铁，都快成肉夹馍了。”

林晚棠腼腆的笑笑：“热闹嘛。”

江舒行目光深了深：“你怕孤独？”

“没有呀！”

地铁进站，扛着编织袋的大叔一个站立不稳，整个朝瘦弱的少女压过来。

林晚棠猝不及防，只觉背后被撞的生疼，仿佛高山在身后倒塌，直挺挺的跌进江舒行怀里：“哎呦！”

更多的压力却消失了，她抬头一看，少年伸出看似修长、却结实有力的胳膊，牢牢扶住跌跌撞撞的大叔，目光冰冷，语气不悦：“你小心一点。”

重新站稳后，车辆也上路了。

林晚棠脑门有点疼，刚才好像不小心撞到了江舒行的锁骨。

诶呀，那少爷不得疼死呀？

林晚棠正要道歉，就听少年富有磁性的嗓音从头顶轻轻落下来：“你过来。”

嗯？

她懵懵的跟江舒行交换位置，脊背靠上窗。

少年站在外围，一手扶着栏杆，一手随意的撑在窗户上，看似是将她锁住了，实际上是防止她再被人挤到。

十四岁的少女，眼观鼻鼻观心，不由自主的涨红了脸。

“你说说你，笨手笨脚的。”少年嘴上不停地数落，“我天天给你夹肉，你怎么还这么瘦？跟竹竿似的，风一吹就倒，肉都吃哪里去了？简直浪费粮食。”

春心何时萌动？往往就在不经意之间生根发芽，渐渐地，泛滥成灾。

有些地方很普通，但对于有些人来说，意义非凡。

璀璨的霓虹灯将白雪映成暖色，万家灯火，欣欣向荣。

她站的久了，连鼻尖都冻得通红。

雪花纷纷落落，才沾到柏油路就融化成了水。

车来车往，人来人往。环卫工人穿着工作服，沿途清扫烟头，偶尔弯腰捡个矿泉水瓶。

她看一眼腕表，五个小时过去了。

雪越下越大。

她走一步，早已僵硬的双腿像两根木头，她不受控制的跌了一跤，苦笑。

看啊，她现在笨手笨脚，跟竹竿似的，风一吹就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