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河堤上一个行人都没有，琴酒于是把车窗全部升起来，当着林庭语的面就开始打电话安排手下人做事。林庭语的困意一阵阵翻涌，却在每次即将进入大脑放空的浅眠状态时就被琴酒的声音生生吵醒，如此三番以后终于忍无可忍：“我要回去睡觉。”

琴酒嗤了一声：“麻烦。”

林庭语坐起来，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电话那边显然也听到了琴酒说的“麻烦”二字，诚惶诚恐的解释话语一连串地冒出来，像密密麻麻的针一下一下扎在林庭语的神经上，让他的神色越发不善。

“……”琴酒大概是被两边夹击弄得受不了了，终于粗暴地说了一句，“闭嘴，出发。”

然后就挂断电话，发动了车辆。

林庭语这才满意了，重新闭上眼睛躺了回去。

“别睡，给苏格兰打个电话，叫他带轮椅下酒店停车场接你。”琴酒对他这种坦然享受服务的态度十分不爽，“别想我扛你上楼。”

“他估计还没回酒店吧。”林庭语动了动肩膀，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我刚刚小小地刺激了他一下，现在他可能还觉得很对不起我，躲在哪个角落反思自己——组织真的不考虑引入心理辅导这项员工福利吗？我认识几个不错的医生，技术靠谱，就是手脚不太干净，现在应该还在被前老板追得鸡飞狗跳。”

琴酒：“……”

琴酒皱了皱眉：“他老毛病又犯了？”

林庭语稍微抬起一边眼皮：“什么老毛病？”

琴酒有点烦躁地说：“条子出身的多少都有点这种毛病：不必要的正义感和负疚感发作。他算好的，前面还有——”

他说了几个林庭语没听过的酒名，并且简短地一句话概括了对方的生平：爱上任务对象决心叛逃，结果被善良女友转手卖了；下手时放过了一个孩子，然后被长大的孩子追着咬；被老鼠一步步下套诱骗，最后良心崩溃自杀了。诸如此类，总之就是蛋壳上面本来就有条大裂缝，然后被各路苍蝇盯上，落得个废掉的下场。

“我本来就不赞同直接策反这些条子，他们被洗脑太久了，跟我们不是一路人。但是那位先生——”琴酒重新抽出一支烟咬在嘴角，“有一段时间不知道什么恶趣味，特别喜欢看条子挣扎堕落的模样，派人搜罗了不少，现在只有苏格兰还活着。”

他难得地显出些郁闷的样子：“简直浪费时间。”

没办法的，琴酒，和傻鸟上司共存也是社畜的必修课。

林庭语给了一个怜悯的眼神：“听说你特别照顾他？”

“他还算识相，而且任务执行很利落，比某些废物好多了。”琴酒给了一个相当高的评价。

林庭语和琴酒相识多年，很清楚在琴酒的视角，组织任务完成得好就已经跃进他心目中好感对象前10%（虽然表面上看不出来），其他的毛病都可以适当容忍。苏格兰的任务完成度一定很高，因此偶尔发病也还能得到琴酒的宽容。

“好吧，他到底是什么毛病？”林庭语想了想，“看你面子上，要是有空，我可以顺手处理一下。”

琴酒的面色和缓了一些：“其实不是什么大事。他下手的时候很干脆，下完手又开始胡思乱想觉得自己太过分。要我说，他就是——”

他哼了一声，到底没说出什么轻蔑的词语，而是从前面的证件夹里摸出一个扁扁的小铝盒，丢到林庭语怀里。

“你要是能解决他这个没事爱多想的毛病，这个就算送你的。”

林庭语睁开眼，拿起盒子举起来前后翻转看了看。铝盒大概一张名片大，只有不到半厘米厚，看起来只能装些——

“研究所新开发出来的一种假死药，可以完全停止呼吸和脉搏，不借助脑电波仪器检查不出来。一次用一片，三个小时恢复。”琴酒毫不留情地发出了对战五渣的嘲笑，“给你这样的人应该会很有用吧？遇到打不过的人就倒地装死。”

“……”林庭语把药盒扔回去，“我没自欺欺人到这个程度。我还有枪。”

琴酒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一样，头也没回地在药盒打中他后脑之前精准一手接住，又丢回来：“你那把枪的扳机调过，吹口气都能击发。你最好不要随便把它塞口袋里带着到处乱晃，因为走火进局子就太无聊了。”

“……我动不了的是腿不是手。”

“知道了。”琴酒敷衍地说。

黑色法拉利最后停在了一座普通的一户建宅院前。琴酒压低帽檐，单手插在大衣口袋里，下车左右扫视一番，似乎是确定环境安全，这才绕到副驾驶位置处拉开车门：“出来。”

林庭语忍耐着陡然的失重感再次挂在他身上，两人一起越过人行道来到了院门前。

“你右手食指。”琴酒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门旁墙壁上的指纹识别板。

林庭语看了一下墙壁上挂着的姓氏牌，上面端端正正地写着两个字：榊原。

“你的房子？”

指纹识别相当灵敏，几乎在手指按上去的同时，黑色的铁栏院门就咔哒一声微微开启了了。琴酒用膝盖顶开了沉重的铁门，踏过缺乏打理而荒草蔓延的鹅卵石步道，走上院门前的台阶时再次眼神锐利地环视了周围一圈，然后用手肘压下了门把手。

没有锁上的正门吱呀一声开了。

正厅内虽然看起来一点人类居住的痕迹都没有留下，但意外地打扫得很干净，家居设施一应俱全，茶几上甚至还放着成套的红陶茶具。

“不是我的地方，不要留东西在这里。”琴酒把林庭语留在沙发上，“是苏格兰之前一个搭档的房子，你告诉他房主的姓氏，他知道怎么过来。”

林庭语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个“前搭档”咬字里带着的阴狠意味：“那个前搭档是只老鼠？”

“比老鼠更恶心。”琴酒看起来不愿多说，“你位置下面有三把枪和一个微型炸药，好自为之。”

他扶了一下因为一系列动作有些歪斜的礼帽，转身出门去了。大门扣锁发出有些生锈的干哑声响，林庭语从落地窗看到琴酒快步走出小院，上车，很快就连尾气都看不到了。

“榊原”……吗？

林庭语敲了敲沙发的扶手。看似柔软的布艺沙发下只有薄薄的一层丝绵，稍一用力就能触摸到底下的空心木架，敲击时发出空洞的回响。

他注视着大门，先是取出了组织的秘密手机，启动APP检查一番，确认周围没有监听监视设备。然后才把这支秘密手机关机，卸下后盖电池，拿出了公文包里的手机。

这支看起来十分普通，曾经被苏格兰委婉拒绝过的手机，正是最近市面上销量不错的一款商务机型，指纹解锁后进入了和常人手机毫无二致的界面。

林庭语拨通了一个没有保存在通讯录里的电话。

“是我。没有什么异常，跟你确认一件事：我似乎听过‘榊原’这个姓氏，这是你们的人吗？……好，没有什么了。不需要，等我联系。”

电话那边像是说了什么令人振奋的消息，林庭语在抵达日本以来第一次露出了一个真切的，带着温度的笑容。

“是吗？希望一切顺利。”

他挂断电话，然后拨打了另一个也没有存在通讯录里的电话。这次接通花了一点时间，但接通后林庭语并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把手机放到膝盖上，用指尖轻轻敲击着屏幕。

苍白的指甲叩击在玻璃面上，发出间隔或长或短的轻微声音，不是贴得很近的话，是听不到这样细小的敲击声的。

但通话对方显然听懂了。在林庭语停止动作五秒后，对方挂断了电话。

这次通话结束后，林庭语直接切换到手机的系统设置界面，点击重置到出厂设置。因为需要删除信息和重置应用，这个操作需要执行比较长的一段时间。林庭语把这支手机放到一旁，转而启动了组织分配给他的手机。

他盯着手机重置的进度条，拨通了另一个电话。

“苏格兰？我在榊原宅，过来接我。”

良心未泯的条子病组织新星？

听着电话里苏格兰仍然显得心情低落的应答，林庭语把已经开始重启的另一只手机夹在指尖缓缓旋转。

那就让我看看，你的良心藏在什么地方吧。

苏格兰耐心等到电话对面挂断以后，才收起了一直没有挂过鱼饵的钓竿。他起身时仍然有些虚弱，但是由于曾经的抗药性训练，这些普通人可能要花上大半天才能缓过来的药剂，现在对他的影响已经很小了。

他俯身对着碧绿的水面用力揉了揉脸，努力让自己的面庞看起来更有精神一些。然后整理了一下自己在这里留下的痕迹，用湿巾仔细擦拭过座椅和钓竿的握把，这才用波本留给他的鸭舌帽推开隔间小门，走了出去。

出租钓鱼棚的老板正用斗笠罩着脸在一旁打盹，见他出来了，意思意思问了一句：“收获怎么样啊？”

苏格兰保持着礼貌的微笑：“可能是我技术不太好吧，没有什么鱼咬钩。1小时17分钟，是按两小时收费吧？钱是放在盒子这里吗？”

老板嘟哝了一句什么听不清的话，见他把合适的钞票放进了装钱的盒子，也没再说什么，挥挥手让他走了。

苏格兰没有兴趣跟他掰扯。怎么可能有收获。这个鱼棚的位置，河道平直而水流急促，没有漩涡，连水草丛都欠奉。在这里想钓上鱼，还不如指望鱼自己跳进竹篓里。

而且他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

车上有备用的衣服，可以换掉被冷汗湿透了的这一身，再加一支葡萄糖，应该就可以把状态修复到接近正常了。虽然不知道能不能瞒过杜凌酒的眼睛，但似乎对方并没有打算深究，否则现在来的就不是杜凌酒的电话，而是琴酒的子弹了。

被镇静剂解放的大脑里，在过去的一个小时转过了许许多多繁杂无比的念头。当苏格兰重新站起来时，这些念头汇聚成了一个最响亮的，仿佛击打在他心上的声音——

这也许是他面对杜凌酒的，最后一次机会。

而不管怎么样，这一次的战场，仍然只有他一个人可以上，只进不退，责无旁贷。

在草棚里没有感觉，走在山路上时，凉风吹过因为潮湿而显得格外冰冷的衣服，让苏格兰打了个寒战。爬遍脊骨的寒意让他又更清醒了一些，不知道为什么，他下意识回头望了那个已经快消失在树木后面的鱼棚一眼。

——简直好像，自己就是那条准备要跳进竹篓的鱼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