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时分，申绣坐在一豆灯火下，很是悠闲地绣着手中的帕子。灯火跳跃得厉害，忽明忽灭，她却浑不在意。一旁的小宫女很有眼力地上前替她剪掉了灯花，得到了一个明亮而温和的笑容。
小宫女的胆子大了些，问道：“娘娘，夜深了，不睡么？”
“本宫再等等。”申绣道，“等会儿再睡也不迟。”
话音才落，玉璇便急匆匆地走进来，禀报道：“娘娘，贵妃娘娘像是提前发动了。”明明语气焦急，眼神中却流露了一丝期待。还有兴奋。
申绣放下帕子站起身来，不紧不慢地拢了拢衣裳：“第一位皇嗣降生，不赶巧了，陛下竟还没回来。本宫得去一趟。”
玉璇跟在她身后准备离开，走到门口时她微微转头问道：“通知贵妃的母亲了么？”
“还未曾。”玉璇道。
“派人去一趟云府吧。”申绣道，点了点方才拨灯花的小宫女，“就你去，告诉云夫人，贵妃要生了。”
待申绣抵达云华宫时，云华宫灯火通明，呼喊声、脚步声、碰撞声连成一片，此起彼伏，无止无休。
申太后身边的李公公已经到了，见申绣来了，不卑不亢地行了个礼。
“太后娘娘熬不得夜了，派杂家前来看看，有什么事好及时禀报。”李公公笑道。
申绣也笑着点头回应，却心道这云锦书也真够厉害的，居然让太后对她关怀备至，甚至派了李公公在此守候。
殿内传出一声压抑到极致后爆发出的痛苦呻.吟。不，与其说是呻.吟，倒不如说是嘶吼。那甚至不像人类能发出的声音，倒更像是野兽绝望的咆哮。
这声痛苦的嘶吼打断了他们的对话，令他们不由自主地将目光转向那紧闭的房门，甚至伸长了脖子，似乎这样就能越过那堵墙，看看产房里真实的画面。
而事实上，产房里几乎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产婆的呼喊声、黄莺的哭泣声与云锦书的呻.吟声夹杂在一起，听上去无比刺耳。云锦书的长发披散，前额的发丝一缕一缕地黏在脸上，汗水与泪水糊了满脸。原本温柔可爱的脸蛋如今皱成一团，好像这样能够承受更多的痛苦。她的手死命地攥着黄莺的手，掐到她指甲发白发青、掐到黄莺的手背满是红痕也不肯罢休。黄莺看着她痛苦的模样，恨不能以身代之，手上的一点痛早已没有知觉了，她只能哭着安慰云锦书，告诉她很快就结束了。产婆在床边围了一圈，不停地给云锦书加油打气，好像这样真的能生得更顺利些。
一盆盆的热水被端进产房，换出一盆盆依然散发着热气的血水，看得申绣触目惊心。这一瞬间，她无比庆幸里面的人是云锦书而不是她。
现在的她在心里默默祈祷，云锦书一定要生下一个健康的小皇子，如此，她便再不必生孩子了，只需养育她的儿子便是。
她甚至开始有些庆幸，被荀灏宠幸的是云锦书而不是她，如今遭罪的便也是云锦书，而不必是她。
“娘娘……”玉璇显然看得也有些胆寒，大约是没料到生孩子竟是这样一幅血腥的场景，“我们要不先回去吧……”
“不。”申绣摇头，“陛下不在，本宫理应在此等候。”
殿内匆匆出来一个太医，满面急切地对申绣行了个礼。“如何？”申绣问道。
太医摇头道：“回娘娘，只怕贵妃娘娘这胎，不太顺利呀……”
“怎么回事？”她问。
“原本贵妃娘娘这胎坐得很好，可近日恐怕误食了活血破气之物，以致血气上涌、胎气不固，再加之今日路遇大蛇，受了大惊，才会早产。娘娘身子还是弱了些，恐怕生得会很艰难呢。”太医道。
“本宫知晓了。”申绣道，“叫里头的张婆婆过来见本宫。”
张婆婆是领头的产婆，听闻皇后叫她，匆匆忙忙洗净了手上的血迹。只一个眼神，她与申绣便都明白了。
“张婆婆，本宫要说的不多，之前嘱咐过的，你还记得吧？”申绣神色不变，淡淡地道。
“老身明白，还请娘娘放心，一定保皇嗣平安出生。”张婆婆行了一礼，又匆匆去了。
申绣静静地坐在云华宫里的石凳上，沉默地环视着宫中的装饰。这其实是她第一次来云华宫，更多的时候，是两人在路上碰见，或是云锦书去坤宁宫找她。
她看见花圃里五颜六色的艳丽的花，脑海里却不由浮现出云锦书与荀灏相拥赏花的画面，荀灏揽着她的腰，她靠着他的肩膀；她看见院子一角立着的秋千，脑海里却不由浮现出两人一同荡秋千的场景，荀灏与云锦书一起坐在秋千上，或是云锦书荡得开怀，荀灏在身后推着秋千；她看见廊下在夏风中微微晃悠的空鸟笼，应当在笼里的鸟儿不知去向，脑海里不由浮现出两人逗鸟喂鸟的画面……她幻想着不属于她却属于另一个女子的画面，竟是出了神。
越想，她越觉得自己可恨，自己是个卑鄙小人。
可若不卑鄙，她又会有什么样的结局？
“娘娘，云夫人到了。”听到下人的禀报，她如梦初醒，回过头去。
云夫人显然是从睡梦中被叫醒后就急急赶来了，一路心急如焚，鬓发都有些散乱，脸上更是脂粉未施。甫一进云华宫，正听到云锦书一声痛苦的哭叫，一瞬间腿都软了，差点跌在地上。
“云夫人来了。”听到申绣的声音，云夫人才意识到她的存在，勉强端正了衣冠行了礼。
“云夫人爱女心切，进去看看吧。”申绣道。
云夫人听到这话，甚至来不及行礼告退，便提起裙摆跑向了产房。
见她进来，床上的云锦书立刻哭得更凶了：“娘……”
“阿舒，阿舒……”云夫人也止不住哭泣，“别哭，留着点力气……”
云锦书紧紧攥着云夫人的手：“娘，当初您生我，也是这么疼么……”
云夫人哭着摇头：“没有，没有……阿舒，别说话，留些力气……”
“娘，我没力气了……”云锦书哭道，“可以不生了吗……”
一旁的张婆婆道：“娘娘，喝碗参汤吧，补补力气，都这个时候了，可不能说不生了啊。”说着，将手中的参汤端到云锦书面前。
云夫人接过她手里的汤碗，拿汤匙的手都在微微颤抖，舀了一勺凑到云锦书唇边：“阿舒听话，娘喂你，啊？”
云锦书勉强挤出一个无力的笑容，就这云夫人的手一口口喝完了参汤。
张婆婆站在一旁，冷眼看着这母女情深的画面，唇角不自觉地流露出一抹邪恶的笑，又被她狠狠压下去了。
申绣坐在殿外的石凳上，望着头顶的一轮月亮发呆。明月高悬，后慢慢西垂，北辰星从重重叠叠的厚重云朵中露出脸来，其他星子的光芒便立刻暗淡了。
月儿的光芒也慢慢淡了，那满身月华与光辉似乎都送给了那刚刚泛起鱼肚白的地平线。东方有一抹霞光，照着夜色中隐匿的金瓦红墙，仿佛揭开了它们的面纱。
东方朦胧之时，云夫人从产房里出来了。她的鬓发已经完全散乱了，却顾不上整理，与平日温婉知礼的女子大相径庭。
“云夫人？”申绣站起身来，“贵妃妹妹生了么？”
“还没……”云夫人摇头，一颗心都快碎了，“说是很不顺利，怕是……”她说不下去了，借着衣袖掩面哭泣。
“太医在会诊吧？”申绣道，“听听太医怎么说。”
一炷香时间后，一名太医愁眉苦脸地出来了，低着头，压根不敢看申绣与云夫人的脸色。
“皇后娘娘，云夫人，我等方才仔细研究了贵妃娘娘的情况。如今娘娘的情况已是万分凶险，血气大失，精疲力竭，只怕……”他说不下去了，脑袋像是快埋到土里去了一般。
“说呀！”申绣柳眉倒竖，怒道。
“只怕贵妃与皇嗣，只能保其一了……”太医一口气说完，便吓得再不言语。
有一瞬间，他们几人都沉默了。随后，云夫人第一个反应过来，喊道：“保贵妃，保贵妃！”她“噗通”一声给申绣跪下了，拉着她的衣摆哭道：“皇后娘娘，臣妇求求您了，保贵妃……”
“这……”申绣的脸色露出一抹难色，“云夫人快起来吧。”
“您这话，本宫不能答应。”她神色痛苦地道，“皇家的规矩，向来是保皇嗣。”
云夫人早已泪流满面，拽着她的衣摆死活不肯起来：“皇后娘娘，求求您了，救贵妃一命吧……求求您了……”说罢，她竟给申绣狠狠磕了几个头，直磕得额头泛起一片红。
“云夫人，真不是本宫不通融……”申绣道，“这是皇家百年来的规矩，规矩不能破。还请您以大局为重。”
“大局？”云夫人哭道，“那是我的女儿！那是我的阿舒！”
“云夫人。”申绣的眸光已经彻底冷了。
“今日躺在里面的是贵妃，本宫舍贵妃而保皇嗣，实属无奈之举。就算哪一日躺在里面的是本宫，本宫也依然会选择保皇嗣。”
“就算今日在这儿的是陛下，陛下也会这么选的。不是本宫不想救，而是规矩本就如此。”
云夫人眼里的期冀随着申绣的话渐渐熄灭了，只余下满眼泪光。她像是再也支撑不住一般，跌坐在地。
“您快起来吧，跪着伤身子。”申绣道，随后转向太医，“保皇嗣。”
太医面色悲痛地一点头，匆匆去了。
申绣冷漠地站在殿外，如同一尊雕塑。
不，她说错了，她自己都知道。如果陛下在这里，他一定会选择保下云锦书，就算云锦书要求保孩子，他也断然不会答应的。
对此，申绣心知肚明。
但她依然那么说了。
再一次，她心想着，她可真是卑鄙啊。
然而已经没有回头路了。从她出宫请了耍蛇人、自导自演了一出大蛇出没皇宫的戏后，从她在云锦书的茶水和糕点中加了无毒却活血破气的桃仁和红花后，从她在云锦书回宫的必经之路上安排了大蛇后，从她交代了张婆婆并给了她一碗能导致大出血的参汤后……她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或许是没有休息，或许是心事太重，她的精神都开始恍惚了。
朦胧间，产房里传出一声嘹亮的啼哭。
众人都仿佛是从睡梦中惊醒一般，议论声、欢呼声、鼓掌声如潮水般涌来，甚至淹没了云夫人悲切的嚎啕。
不多时，张婆婆抱着一个大红襁褓出了产房，满面喜色地对申绣道：“恭喜皇后娘娘，是个小皇子！”
申绣揭开襁褓看了一眼，刚出生的小婴儿实在算不上好看，正满面通红地嚎啕大哭，活像只剥了皮的小老鼠。她只看了一眼，便移开了目光，问道：“贵妃呢？”
“贵妃……”张婆婆还没说完，便听到黄莺在屋里大喊：“贵妃娘娘请云夫人和小皇子进来呢！快呀！”
这话仿佛灵丹妙药一般，刹那间，云夫人便从地上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向产房，身后跟着抱着襁褓的张婆婆。
产房里，云夫人看见下半身浑身是血的云锦书，又一次禁不住地嚎啕。
“娘，娘……”云锦书伸出手，想要拉住云夫人，“您别哭了，我是愿意的……”
她很是费力地转头对张婆婆道：“把小皇子再给我看一眼……”
黄莺早已泪流满面，从张婆婆手里接过襁褓，小心翼翼地捧到云锦书眼前。
“真可爱……”她看着襁褓里的儿子，很是欢喜地笑了起来，那笑容看着竟与平时无二。“长得可真像陛下……”
刚出生的孩子哪里看得出长得像谁？众人心知肚明，却默不作声，产房中只有云夫人与黄莺的抽泣声，还有新生儿的嚎哭。
“陛下还没回来，我先给小皇子取个名吧……”她笑了，“陛下不会在意的。”
“就叫‘亦安’，好不好？”她的指尖轻轻抚摸着小婴儿柔软的脸蛋，“你和陛下，都要平平安安，方为‘亦安’。”
“一定要……告诉陛下，他叫‘亦安’……”她明显已经气力不支了，一句话说罢要停顿很久。她的目光流连在荀亦安的小脸上，怎么也不肯移开。小婴儿仿佛知道她是他的母亲，哭声渐渐停止了，最后竟是咧开嘴，“咯咯”地笑了两声。
云锦书仿佛获得了极大的满足一般，长吐了一口气，不知哪来的力气，突然很是用力地攥住云夫人的手，偏头对她道：“娘，您不必为我伤心了，我现在很高兴。”
“娘，能有亦安，我很高兴。”
她眼里的光如同飘摇的烛火，忽闪忽闪的，最后渐渐熄灭了，脸上的笑容却从未落下。
申绣听着屋里猛然爆发出的绝望号啕，立刻便明白了。
一轮红日自东方升起，为重重叠叠雕梁画栋的宫殿镀上了万千金光。与此同时，也彻底冲淡了原本皎洁的月光。月亮缓缓坠落，再不见踪影。
作者有话要说：宝子们我终于忙完了回来啦！！！
真的很抱歉断更了这么长时间，前面真的太忙太忙了，每天累成狗/苦涩
从今天起就恢复更新了！但依然是随缘更哈，因为存稿是真的彻底告罄了/苦涩
谢谢每一位愿意等待的读者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