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彻审视着这个矮小，体格粗壮的男人。他神色慌乱，双手盖在脸上，克制不住似的低泣。余斌见情势稳定下来，抬手一挥，下属刑警飞速上前，铐住了严闻军、李应娟二人。

“头儿，走吧，”黄壮壮过来了，“这儿就交给余队。”

张彻站了起来。

黄壮壮正打算跟他回去，顺便问问他的破案心得，却听他道：“你去和老余说，让我和严闻军说几句话。”

反正嫌疑人已被警方控制住了，余斌没什么好怕的，自己过来守着严闻军和李应娟，给了十分钟的谈话时间。

简陋的塑料桌旁，张彻和两个犯罪嫌疑人面对面坐着，身后围着一圈刑警，全部屏息等待。

严闻军对他杀害孙志强的事实供认不讳，末了还是忍不住问：“为什么？警官，你是怎么看出我们的关系的？”

“很简单，从宾馆提供的记录来看，你比李应娟和孙志强提前一天入住，显然李应娟早就和你串通好了，她一到宾馆就把403的房卡给你。”

张彻看出严闻军有话要问，干脆打断，“至于怎么发现案发现场有其他人，这是警方的事，我没必要和你解释。”

“情侣一起出来旅游，房间里却又出现第三个人，这很不正常，唯一的可能是李应娟出轨了。”

“一开始我猜想是你杀了孙志强之后妄图嫁祸给李应娟，好洗脱自己的罪责，但既然这样，你没必要带李应娟走，”张彻手肘搭在桌上，眼底一片漠然，语调不见起伏，流利得像在背讲话稿——

“直到我看到你挟持李应娟的时候，我才确定，你根本不想伤害她。”

严闻军一句话都没说，颓然地坐在那里，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

“我昨天让人调查过你们的信息，”张彻稍稍偏头，看向旁边的李应娟，“你和孙志强两家住得近，父母相识，经济实力相差不大，经过邻里街坊的劝说才决定在一起试试，磨合了一段时间之后，你觉得自己和孙志强不合适，想要分手，却遭到了父母的强烈反对，是么？”

李应娟抽泣着，点了点头。

“而你一个广西人，”张彻转向严闻军，眼神锋芒毕露，“看似和他们没有关系，但我的下属查到，你曾在高中的时候参加了学校的暑期交换活动，地点恰好在李应娟的家乡。至于后来你们是怎么联系上的，查查聊天工具就知道。”

这回轮到李应娟惊讶了，她急切地握住了严闻军的手，追问：“闻军……你高中见过我？”

严闻军苦笑了下：“是。”

接下来的三分钟内，严闻军向警方讲述了他的人生经历。

“我从小生活在一个封闭的小县城里，家里很穷，爸妈很早就死了，借住在我姑姑家。姑姑也嫌弃我，在家里动不动对我挑三拣四，心情不好的时候还会拿我撒气，因为没有家长疼爱，邻居的小孩也欺负我。

然后我开始上学了。从小学、初中到高中，我都是班里最不出众的那个，那些家里有钱的，会趁我不在把我的笔记全都冲到厕所里，我在吃饭的时候，他们会直接把剩饭剩菜倒在我身上，老师也不待见我，压根不理会我的求助，每次我实在忍无可忍了，她都会让我想想是不是我自己的问题。

我能有什么问题？唯一的问题，就是太不幸了。

我很早就体会到人性的黑暗，甚至连三四岁的小孩，也懂恃强凌弱的。我就这样背负着屈辱挺过一年又一年，我发誓要努力改变我的命运，拼命学习，考到外面去，也许这样别人就不会欺负我了。

我记得很清楚，高二下学期的模拟考我发挥失常，成绩出来的那天我感觉自己完蛋了，甚至有自我了结的想法。警官，你别笑我，当时我的确是那样想的，考到好的分数就是我的一切。那时候是期末了，碰巧一个同学的家长资助我们全年级到四川旅游。我本来不想去的，被老师逼着去了。

那是我人生中做过的最正确的一个决定。因为我在那里遇见了小娟。

小娟，你肯定不记得了，那个时候我刚在大巴车上被我们班的体育委员打了一顿，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我坐在一家卖小面的摊位前哭，觉得人生太窝囊了。这时你出现了。你可能是看我太可怜了，去超市给我买了跌打损伤药，还有一碗方便面。

小娟，你是我生命中出现的，第一个对我表露出善意的人。我那时确定我爱上你了。

高考结束后，我考上医科大学，想方设法找寻你的踪迹，花了好几年的时间，都没有找到。

大学毕业后，我放弃当医生，去一家医药公司做销售，收入每年都有上涨，人也自信了。我想如果这个时候去找你搭讪，你应该会接受我吧。

在我二十五岁那一年，我终于找到了你。

但我发现，你过得并不好。

你和孙志强在一起不开心，我变着法子找你聊天，你却郁郁寡欢，我知道一定是孙志强的原因，是他亏待了你，所以我恨他。

我更恨的是，凭什么孙志强能得到你？我知道他家里有钱，所以你爸妈不同意你们分手，他虽然学历不高，但人长得高大，样貌英俊，而我却那么普通。因此我对孙志强越发嫉恨，我开始幻想，什么时候我能变成他，如果……如果孙志强死掉，我能替代他就好了。

小娟，其实那天我骗了你。

你说要和孙志强一起去旅游，我装作很感兴趣的样子，说想和你们一起去。我知道你会犹豫，因为你一直怕孙志强发现我的存在，但我没想到你居然会同意。

我本来没想杀掉孙志强，但七月八号那天，我看到你们两个在宾馆大堂吵架，小娟，我发现你表情很痛苦，这说明你并不幸福，而孙志强那个混蛋……他太粗鲁了，根本不懂得好好珍惜你。

我突然有一种强烈的冲动。

我发消息给你，让你想办法多办一张403的房卡给我，你很疑惑地问我为什么，我找借口说是怕这宾馆治安不好，如果你们房间晚上进贼了我可以过去帮你。你想都没想就同意了，因为你就是这么善良，没有心眼，还有点蠢，但蠢得很可爱。

七月九号凌晨，我打电话给你，约你到宾馆外面碰头。但实际上我没有去。等你离开403房后，我成功刷卡进去，准备在孙志强睡觉的时候杀掉他，孙志强却在这时醒过来了。

我们打斗了好一会儿，孙志强似乎想逃出去喊人，我心想不能再等了，用事先准备好的棍子杀死了他。我学医，而且经常健身，当然知道朝哪儿使力，用什么力度合适。我是看着孙志强咽气的。

但我还是草率了。

等我杀了孙志强，我才意识到一个问题，小娟，你怎么办？孙志强一死，你会变成最大的嫌疑人，那你的人生就毁了。

接着你就进房间里来了，你发现孙志强死了，很惊恐，我当时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我当然可以走，但我不能留你一个人应对警察。

所以我用随身携带的药物暂时迷晕了你，我将你的行李收拾好，还没忘记擦除你的脚印。但可能没擦干净。然后我背着你上了车，开车逃跑了。

我昨天早上慌不择乱，到下午才冷静下来。我想给你幸福，不想让你做一辈子的逃犯。就算你身边的那个人不是我，那我也认了。

所以我故意放慢了速度，想在最后的时间里和你享受稻城的美景风光。

等吃完了这碗老坛酸菜牛肉面，我准备自守的。

但我不能让警方怀疑你，所以我自导自演了一场绑架的戏码。”

……

后面的供词，严闻军都是看着李应娟说的。他的脸上有柔情，有悔恨，也有无奈和悲凉。说完后，他抬起被铐起来的双手，轻轻抚摸着李应娟的脸。

李应娟早就哭成了泪人，她对张彻说：“警官，闻军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我！如果不是孙志强对我不好，闻军根本不会这么做！警官，你再给一次机会好不好……算我求你……”

面对女人的哀求，张彻无动于衷。

“再给一次机会？每个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对于死去的孙志强，谁能再给他机会呢？”

李应娟闻言止住了啼哭，抬头仇恨地瞪视他，撕心裂肺的声音将周围人都吓了一跳。

“孙志强根本不爱我！他根本一点都不在乎我！我跟他在一起这辈子算是毁了！！！”

沉默少时，张彻反问：“你怎么能确定，孙志强不爱你呢？”

李应娟神情惶惶：“你、你什么意思？”

这事在场的刑警都知情。从刚才开始一直没说话的余斌和下属对视一眼，终是轻叹口气，让人把证物袋拿来。

“这是在案发现场发现的，孙志强的遗物。”余斌目光在李应娟和严闻军二人之间来回梭巡，“李应娟，你肯定知道，七月八号你让清洁工赵小梅进房间打扫卫生的时候，他态度很紧张。但你可能不知道，孙志强之所以这么紧张，是怕一个东西不小心被发现——或者说，提前发现。”

他将一个透明的证物袋扔桌上：“因为孙志强本来打算七月九号那天向你求婚的。”

李应娟颤抖地拿起证物袋，看着装在里面的东西。

那是一个戒指盒。

经过余斌的同意，李应娟极为缓慢地打开了盒子。

足克的钻戒，躺在漆黑柔软的绒布间，像是世界上最美丽、璀璨的证明，以及永远不可磨灭的印记。

李应娟将戒指戴在了右手无名指上，默默流泪。

“底下还有。”余斌示意。

李应娟揭开戒指盒上层的绒布，拿出一张纸条，写在上面的字迹歪歪斜斜，有不少改动的痕迹，应该是孙志强事先打好的草稿——

[小娟，很抱歉曾经带给你那么多的不愉快。]

[但这次，请你忘记那些不愉快，我们重新开始，好好在一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