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搜读云 > [埃梅]绿琼辀 > 第3章 03

第3章 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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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三零年七月中旬,法国巴黎夏季的某日清晨。

德?莫尔塞夫伯爵府的高楼沐浴在破晓的熹微曙光里,背着画板颜料登门拜访的瑞士画师刚巧捕捉到这一光彩绚烂的浪漫景象。

路易斯?利奥波德?罗伯特[注1]支起画板,他略有些苦恼地面对眼前这位娇美的贵妇人说道:“伯爵夫人,我曾画过很多种族的男男女女,可加泰罗尼亚的渔家女我至今从未见过。我可以凭自己的想象画出深蓝浅碧的宽阔海面,但是加泰罗尼亚族人的日常服饰是怎样,说来惭愧,作为一位描绘风俗生活的画家,我一窍不通。”

“尊敬的先生,您完全无需为此忧愁烦恼。”德?莫尔塞夫伯爵夫人不露牙齿地抿起嘴唇微微一笑,她示意随身侍女将那身红蓝间色的上衣下裙放到铺就一层丝绸刺绣软垫的扶手沙发椅上去,陈旧褪色的衣裙铺展开放在崭新精美的扶手椅上,怎样看怎样不搭调。

“这是我十五岁那年的常服,而以我现如今的身量,再套不进去了。”说起这句话时,伯爵夫人落座于一旁,面上落寞神色一闪而过。她穿一身海水色骑装,下午在文学课结束后,她将要去上马术课。

“您是要我绘画一位十五岁的加泰罗尼亚打渔姑娘吗?”

“不是十五岁,是二十五岁。”伯爵夫人慢悠悠说道,她解开脑后发髻佩戴的各样珠宝头饰,将它们随手放到一旁的茶桌上,深黑如中国丝绸的长发瀑布般倾泻腰间。侍女为她用一条红色缎带从背后绑起了这头长发,拿过两只金色发夹,分别装饰在伯爵夫人的左右鬓角——是加泰罗尼亚渔家女的惯常打扮。

就在路易斯调制颜色盘的时间里,伯爵夫人说起她的要求:“我想请阁下为我绘一幅肖像画:二十五岁的加泰罗尼亚渔娘穿着红蓝相间的亚麻长裙,裙子堆起大片褶皱。她坐在一块儿礁石上凝望大海,高天广袤、碧水苍茫。她那因常年风吹日晒而呈现浅褐色的脸庞凝结起一层忧伤,大海也模模糊糊映照出了她悲哀的面容和消瘦的身影。”

德?莫尔塞夫伯爵夫人端庄静坐椅子上,她丝毫没有动作,只是间隔很长时间才缓慢眨一下眼皮。就在路易斯开始绘画的短暂时间里,她似乎也随着画笔和颜料当真回到了十五岁那年的法国马赛,不是尊贵的、被上流社会礼仪规训所套牢的伯爵夫人,她只是梅塞苔丝。晴朗早晨晒洗完渔网,她就蹦蹦跳跳跑到码头等待姓氏唐戴斯的年轻水手载着满船货物安全返航。是的!梅塞苔丝?埃雷拉十五岁时,世间再没有什么能比看到埃德蒙?唐戴斯平安返航更令她快乐的事情了。

——本该是这样。永远是这样。

梅塞苔丝?埃雷拉与埃德蒙?唐戴斯原本可以有一个幸福安宁、永远陪伴对方的婚姻生活,怎么会改变呢?

伯爵夫人想不清楚,当年订婚那天的晚上,到底是谁策划编写了这一场纷乱荒诞的蒙冤者闹剧?

路易斯停下画笔,身旁侍女低声叫着“夫人、夫人”,德?莫尔塞夫伯爵夫人此刻这才惊觉,她已泪流满面。

大颗清澈眼泪顺着脸颊砸落在海水色骑装长裙面料,洇开一个又一个破碎的不规整圆。小阿尔贝抱着意大利云杉木打造的小提琴,在三楼阳台隔着玉石栏杆细声叫着“Bonjour Mère [注2]!Bonjour mère!”,于是伯爵夫人擦净泪水,抬头朝着她的孩子微笑,同样回应:“日安,我的孩子!我的希望!”

时间推移七年后。

基督山伯爵长时间地凝望眼前这幅肖像画,好像这世间再没有别的事件能来打扰他。

镀金哑光画框底部镌刻了作者名字:路易斯?利奥波德?罗伯特,于一九三零年七月法国巴黎,赠梅塞苔丝。

“您的姊妹非常漂亮,子爵,‘梅塞苔丝’真是个好名字。西班牙语中有‘优雅’这一层含义,她也确实——”伯爵短暂停顿两秒,继续说:“恰如其名,优雅又端庄。”

“承蒙您的赞扬,伯爵先生。画中人是我的母亲,我再没有别的兄弟姊妹了。”

“但是她这样年轻、这样漂亮,您和她竟能如此相像。”基督山伯爵依旧站在那幅画前,他的脸色愈发苍白起来,胸腔心脏那一处猛烈地收缩着,带起一阵剧烈钻心的真切疼痛。

伯爵站在卧室阴影处,阿尔贝瞧不见伯爵那异常苍白的脸色。他很乐得听别人称赞自己的母亲,尤其是从这样一位他所尊敬、热爱的绅士口中讲出来,远胜过巴黎那一圈乌七八糟的所谓“名流”。

“这幅画距今已有七年了,光阴快如挽弓离弦的箭矢,要知道,彼时我还是能被母亲抱在怀里的年纪。一九三零年好像过得尤为漫长,那个冬天每到雪夜她都会抱我坐在摇椅上,壁炉火焰燃烧得正旺,夜里无聊,我便缠着母亲求她给我讲述马赛这个城市的故事。”

“马赛!”

“是的伯爵先生,法国马赛,您好像对此很惊讶?”

“从前听说过马赛这座城市的繁华,等待巴黎旅途结束后,我还想去那儿逛逛。”

“这有什么,马赛向导这一职责,也请落在我的身上吧。”

他们边谈边走,临出门前,基督山伯爵有意无意,又回头看了一眼路易斯?利奥波德?罗伯特那副《加泰罗尼亚渔捕姑娘》的肖像画。那一眼他看得匆忙,莫尔塞夫子爵卧室里两道窗帘尽被拉上,只剩中间投照进来一丝日光,金色日光毫不吝惜打照在画框渔娘的面容上,那双乌黑明亮的眼睛如旧时清澈,好像下一秒她就扑闪扑闪着浓密睫毛,嗔怪起水手唐戴斯为什么这次返航日期比约定的迟延一星期了。

——但这终究只是基督山伯爵的无望幻想。画中姑娘的年纪停留在二十五岁,她的双眼仿佛永远这样忧郁悲伤,永远遥望远处的深蓝色海面,像在等某个人归来,又像等一场风雨、等一排浪花。

除却画中姑娘原身和苦难亲历者,再没人知道她到底等待什么了。

基督山伯爵踏着悠闲脚步与子爵一同来至前厅,他期待其中哪一扇门被推开,曾经他日思夜想的姑娘穿着鲜艳华丽的长裙来至他的面前。他们之间像是此前素未谋面的两个陌生人,互道阁下劳烦、夫人日安,而后就此作别。他多盼望他那满带着深切恨意的复仇火焰能立时烧死卑鄙无耻的费尔南?蒙代戈,可又惧怕倘若这番火焰蔓延到梅塞苔丝该怎样,她穿着被鲸鱼骨裙撑撑起的繁重宽边长裙,总是容易遇上火灾危险。

梅塞苔丝来时,基督山伯爵刚刚谈起他的意大利游记,话音落完她也没有迈步近前,裙下一双平底女鞋像被谁拿胶水粘在原地迈不开步子。她宛如风寒初愈的虚弱病人,斜倚在镀金的冰冷门框边,直到被莫尔塞夫子爵发现。

于是她近前。轻微颤抖着向基督山伯爵伸出戴着雪白绸面缝缀红宝石手套的右手,手掌向下——看上去就如往前那些年一般自然。

莫尔塞夫伯爵夫人略微失神地直视起伯爵低头行吻手礼时他那一头黑色粗硬的发丝,抬头时那一双多年睡梦里出现的黑色眼睛。那张俊美的、鲜活的、似乎陌生又仿佛熟识的面容使得伯爵夫人浑身发冷,她大概真的要病一场了。一向端庄稳重的伯爵夫人这次少有的慌乱无措——即使莫尔塞夫父子并未瞧出有什么不对,若是跟随她十几年岁月的贴身侍女在旁,必然会诧异于伯爵夫人今日竟忘记行吻手礼时要脱下手套。

“见到您是我的荣幸,夫人,您就如同莫尔塞夫子爵所夸赞的一样美好。”基督山的音色腔调降了又降,他轻声说道。

“我不敢承当伯爵阁下的夸奖。感谢您救了我的孩子,您的恩德我将永世不忘。‘我至死都将会为您祝福[注3]’,还请您一定要牢牢记住,您要相信,这份祝福、谢忱和感激,来自我的内心深处。我不会忘记您,我永远记得您。”她声调平和地说着,一丝感情波动也不见,就像此前已在心底排练过千万遍。此刻,除却与她对面的基督山,竟无一人发现伯爵夫人那似是一尊卡拉拉白大理石雕塑的苍白面色。

基督山向她躬身致意,“夫人,举手之劳,这份感激太过沉重,我愧不敢当。”

“感谢天主。哈里路亚,赞美耶和华。”她从喉咙里哽咽着说道,双手合起十指交错相扣,放到胸口正中央。那双仍旧如昔日美丽的大眼睛遥望高天,在眼眶珍珠断线的前一刻她将眼皮合上,诚如一位虔诚信仰的天主教徒,而不是流泪哭泣的可怜姑娘。

造访结束后基督山伯爵走下石阶,他想到了什么般抬头望去,伯爵夫人所处客厅里靠左的那边,白色丝织窗幔正巧摇晃了轻轻一下。

“您在瞧什么呢?伯爵先生。”阿尔贝不解地随着他的目光向上看,仍是飘浮着巨大白云的高远蓝天。

“一对知更鸟刚才飞过。”基督山如此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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