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心情很好的上庸王慕容评下了早朝，悠然自得地步出大殿，照例拐上殿墙外那条熟悉的小道，边走边想着最近燕王一直无精打采，连朝堂之上备受敬畏的大司马慕容恪呈上奏折时，燕王仍是一副烦恼不已的模样。慕容评暗里揣测：搞不好这个王上是又瞧他的五弟哪里不顺眼了吧。

想到这里，慕容评的心情更好了。燕王的烦恼可不是他的烦恼，不但如此，很多时候反而是他的契机。要知道，争权夺利是需要契机的，否则如何打破原有的、已处于平衡状态的权利？燕王若是没有烦恼，那他还得想法子惹出些烦恼，还好有现成的摆在那里可以利用，便省却自己许多心力了。

正寻思间，身后急冲冲地赶来一位老太监：“王爷，请留步！”

慕容评稳住脚跟，回头看去，正是燕王身边的呼公公，于是道：“何事？”

呼公公一路小跑上来道：“圣上请您去御书房一叙。”

慕容评已知燕王的心结所在，自己若想从中得利，面圣之前还需多思多想，从长计议，否则有道是伴君如伴虎，一招棋错，满盘皆输。况且今日自己有约在先，早请准去参见皇后可足浑，便想托事不去，但转念又想到太子慕容暐这几年来越发不得燕王宠爱，跑去自己家里抱怨储君之位或将异位一事，几乎成了家常便饭，虽然自己并没从燕王行事中瞧出任何实质性的征兆，但确实应该关注一下。当下，他打定主意道：“公公，前面带路。”

慕容评迈步进入御书房时，燕王慕容俊正把一只茶盏砸碎在地，彰显着帝王之怒。

慕容评的眼角微跳了跳，弯腰、低头、拱手、上前，拖长了声音道：“皇上息怒，保重圣体要紧。”

燕王喘息片刻，总算敛了怒气道：“皇叔别来无恙。”

慕容评仍保持着低头行礼、无限恭谦的姿势道：“不知何人何事竟把陛下气成这样，当真大逆不道！”

燕王这才面色稍缓，一脸不屑道：“皇叔免礼。还能有谁呢？”

慕容评收了礼，直起身，故作犹豫道：“莫非，又是吴王？”

燕王连哼几声，将案桌上的一本奏折弃之如敝履般扔过来，又是气恼又是鄙夷道：“你看看！你看看！大司马的奏折，他居然又立功了！”

想这燕王慕容俊，平日里也算得一位英明勇武、刚正不阿的明君，燕国上至朝臣下到百姓，对此都深为认可。只是一旦扯上他的五弟慕容垂，这明君便成了妒妇，行事无理、用心歹毒，两只眼睛只能被嫉妒和愤怒蒙蔽，再看不清别的了。

“这个……”慕容评权衡了一下道：“吴王武力过人，领军打仗确是一把好手。”

“你瞧他今日在朝堂上回话时，表面有理有节，却都不拿正眼瞧朕，心里还不知如何诋毁、蔑视朕呢！这种人，大司马根本就不该给他立功的机会！”燕王的双手紧握成拳，愤懑不已。

“四王爷，哦不，大司马也是惜才所至。”慕容评说到这里，偷眼对慕容俊察言观色。

燕王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了些道：“慕容垂的才能朕怎会不知？但他虚与委蛇，面上对朕毕恭毕敬，其实心存鄙视，权当朕这皇位是受祖礼所保得来的！这样的人，朕如何容得下？”

慕容评忙道：“虽说良才善用,能者居之。但陛下内修文德，外治武备，本该受全朝万民敬仰，他敢对陛下不敬，当真是罪无可恕！”

燕王听言点头表示赞许，转而又埋怨道：“皇叔，不怪我说你，几年前吴王世子那件事是他们运气好，没能达成便算了。你也说需要对他父子二人多加节制，可此后怎不见你再使些法子替朕打压一下他们的气焰呢？”

慕容评长叹一声，无限惋惜道：“几年前那桩事确实遗憾啊，臣可是花了血本的。搭进去一名费尽心血培养多年的死士。”慨叹一声，他意味深长又道：“那样的‘材料’可是不好寻的。”

他无奈地摇了摇手，再道：“而且那件事后，大司马明显已有所察，不但吴王这边滴水不漏，连世子那边也盯得极紧，臣再难安插进人手了。”

转瞬，他拜服道：“臣办事不利，还请陛下责罚。”

“朕恕你无罪。”燕王心服口服地摇头道：“朕明白，以大司马的惊才绝艳、神机妙算，他想保的人，你的确动不了。”

慕容评笑过两声，寻思半刻，终究还是出言试探道：“如此说来，陛下想节制吴王父子，势必先节制……”他没把话说完，但已不言而喻。

“绝无可能！”燕王顿时凛若秋霜，斩钉截铁道：“大司马对我忠贯日月，为大燕鞠躬尽瘁，乃国之柱石、朕之臂膀，何需节制？何以节制？”

看得出，目前燕王对大司马慕容恪是完全信任的，针插不进、水泼不进。

慕容评心领神会是时机未到，立刻换而笑道：“臣懂了。容臣想想。”

他做出冥思苦想之态，良久道：“目下，吴王父子虽动不得，但只是挫一挫他们的锐气，灭一灭他们的威风，还是有办法的。”

燕王目光一凝，望向他道：“他父子二人行事素来小心谨慎，面上应对恰当得体，想抓他们的错处，只怕很难。”

慕容评笑道：“有陛下就不难。”

“朕？不可。”燕王赶紧补充道：“若朕亲自插手，大司马定会怪朕不识大体。”

“陛下不弃，臣可分忧。”慕容评微笑道：“只是要借陛下的人一用。”他苦笑了一下又道：“臣手上的将官，怕是没有这样的实力。”

燕王道：“你想借谁？借多久？”

“大内第一高手、御前侍卫——独孤月。几天即可。”

“这有何难？”燕王笑道：“明日我就派他去你府上，供你差遣，事成之后你再让他回宫复命。”

慕容评行礼道：“谢圣上。”

见他完事之后仍未告退，燕王问道：“皇叔还有事吗？”

慕容评踌躇片刻道：“坊间有传……只是臣不知当讲不当讲。”

“事无不可对人言，皇叔尽管说来。”

“近日，臣听到传言，圣上似有废长立幼之意......”他一边说，一边关注着燕王的脸色，“臣以为空穴来风，未必无因，所以......”

“所以你想证实一下？”燕王冷笑了声。

“这个……”慕容评有些尴尬。

燕王冷眼相看道：“我知你素来独宠暐儿，虽然朕不知他有何过人之处能令你如此看好，但你此番借机寻根问底，定是他心有担忧吧。”

慕容评心头一颤，意识到可能触到龙鳞了。

“朕现在还没死，废谁立谁是以后的事。不过，逆流而上，不进则退，我们大燕若想王途霸业，一统天下，国君势必要有盖世无双的文韬武略。”他踱至慕容评身侧，拍了拍他的肩膀，点点头，又沉声道：“君不强，则民不强，民不强，则国不强，这个道理朕以为皇叔是知道的。”

慕容评心下一坠，脸上的表情却没有丝毫变化。

他为官已久，早练就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听慕容俊的意思，的确是动了重立太子之心。于是，他行了个大礼道：“殿下乃圣上亲自交托给微臣用心教导的，做了殿下这么多年师傅，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还请圣上恕微臣关心者乱。”话锋一转，他又正色道：“不过，情归情，理归理，圣上说的极是有理。目前圣体安康，确立储君一事的确是来日方长，微臣不该听风听雨，自扰心神。只是……”

“只是什么？”燕王面露不悦之色道。

“只是，陛下应该想一想先皇！”

别人他可以不顾，但慕容暐他不能不顾，拼着惹怒天颜也要提点一下。

燕王慕容俊听言，心头一阵剧震，一时间陷入沉思不能应答。

先皇曾想废长立幼，虽未成行，却已令登上帝位的他痛苦至今不能放下。

“圣上若没有其他事，那微臣就告退了。”慕容评心道：此时不撤更待何时，万一慕容俊反应过来，震怒之下降罪自己就不划算了。

燕王心有所思，只挥了挥衣袖，由他去了。

空无一人的书房内，燕王慕容俊有些无力地坐在书桌后，心底里升起一连串的叹息。

叹息源自矛盾。

慕容俊的矛盾在于，他恨的，到底是先皇慕容皝有心废长立幼，还是没能废长立幼成功。

叹息代表‘也许’。

也许，父皇当初力排众异，一意孤行立五弟为储君，自己就不会这般痛苦，反而活得轻松了；

也许，五弟不是纬武经文、心向天下，自己便不会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

也许，自己潜意识的最深处，是认同先皇废长立幼的理由的，所以现时才会起了和先皇同样的心思；

也许，有太多也许自己根本不愿去想，也不敢去想......

最可怕的‘也许’也许就是，对大燕而言，吴王慕容垂确实比他更适合那张盘踞在最高处的龙椅！

只是，有些东西如果注定得不到，便不会心生渴望，可一旦机缘巧合落至手中，那么就算不择手段、费尽心力也要紧紧攫住，死也不肯让与旁人。

“皇位”——就是这样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