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已至，泾渭凝结的坚冰渐渐松动，城中积寒焕然消融，唯有远方的秦岭之上仍然覆盖着一层余雪。

锦衣华服的小公子笑容满面地走在西市大街上，手里盘着两个晶莹剔透的骰子，身后跟着一个清秀怯弱的随从，低眉顺眼地跟在小公子身后。

小公子目若朗星，容姿端丽，身形却过于单薄，下巴苍白尖瘦，此时对着街两旁的商铺摊子两眼放光，像是因为体弱多病常年被拘在家中的贵族小郎君，一看就没怎么出过门，小脸上写着四个大字——不谙世事。

众摊贩见他这副模样，心里立刻活泛起来，纷纷卖力向他兜售自家的商品。

小公子慢悠悠地逛着，倒也十分给面子，把所有的摊位都光顾了一遍。

不过出乎摊贩们意料的是，这位小公子长得一副肥羊样，竟然还会砍价，砍起价来眉飞色舞，各种话术滔滔不绝，那叫一个兴致勃勃。

一个卖文玩的中年男子实在受不了他那张不知疲倦的嘴巴了，嘀咕着接过他手中的铜钱：“行了行了，十文就十文，几个铜板都这般斤斤计较。”

梁寻月笑眯眯地说：“老板大气，在下把这条街从头逛到尾，就数您最爽快。”

老板心想：废话，你前面小嘴叭叭地砍了一路，没瞎的都能看出来你是个多难缠的主。

老板闯荡江湖多年，也算是见识过各种各样的人，这世上总有一些不为人知的怪癖，很显然这小公子虽然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家境不俗，却有着砍价的癖好，纯粹就是在为砍价而砍价。

梁寻月一通输出，将连日来的憋闷一扫而空，他掏出在前面的摊位买的绣着金元宝的大红荷包，将刚刚到手的几枚古钱装进去。

乐泽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悄悄地看着梁寻月甩来甩去的新荷包腹诽：没想到陛下的品味竟这般俗气。

梁寻月转着手里已经被磨平了棱角的骰子，心情愉快地哼着本时空没有的小调，路过一个卖馄饨的摊位。

老板娘正坐在小方凳上，端着一碗馄饨慢慢地吃着，碗里加了许多醋，摊位上其他客人纷纷道：“老板娘你是加了多少啊？我坐这么远都能闻到。”

正在包馄饨的老板无奈笑道：“没办法，杏娘害喜正厉害呢，不加这么些醋便什么也不肯吃。”

梁寻月鼻端飘过一阵提神醒脑的酸味，心下一动。

天气开始转暖，梁寻月空对着宫中帝王级别的精致餐食，却渐渐没了胃口。最近几日越演越烈，已经到了看什么都想吐一吐的地步。

要不是确信这不是一篇男男生子文，又在半夜检查过自己身上的零部件，确认自己是个百分百纯爷们儿，没有长出其他的器官，梁寻月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了。

正好也逛累了，梁寻月拽着乐泽，找了个空桌子一屁-股坐下，向老板娘招手道：“老板娘，我要两碗馄饨。”

老板娘应下，便放下自己的碗，煮了两碗馄饨端过来，正要转身走人，却听梁寻月叫住她道：“老板娘，可以给我这碗加些醋吗？要跟你一样的醋，量也一样多。”

老板娘闻言一愣，不禁上下打量着梁寻月：“咋地，你也害喜啊？”

梁寻月被老板娘的耿直逗乐了：“我只是近来有些胃口不佳，说实话同害喜也没什么差别了，家人颇为担心，方才闻到老板娘碗里那股酸味，倒是难得有些胃口。”

“哦，这个容易。”老板娘爽快地拿过一个葫芦，咣咣灌了不少醋进梁寻月碗里。

这也太多了吧？乐泽也不敢自己先吃，瞪大了眼睛看着梁寻月的碗，却见连日来胃口极差的陛下竟然真的吃进去了。

梁寻月慢慢地吃完了，总觉得这宫外的醋比宫里的带劲不少，便提议要买走一些，还顺带买了一个藤编的小背篓。

于是仿佛玉做的小公子背上便多出了一个十分违和的小筐，里面挨挨挤挤地装着几个葫芦。

乐泽当然不敢让皇帝亲自拿，但梁寻月不知道犯了什么倔劲，像是生怕别人抢他的一样，实在拗不过，就只能由着他了。

老板笑道：“我便说大哥酿的醋非同凡响吧，这位小公子一看便是金尊玉贵的人，平日里吃穿用度必是我们不敢想的，连他都说这醋好，那定是真的好。”

老板娘嘟囔道：“有什么用，反正他那醋坊已经做不下去了。”

梁寻月耳尖，听见他俩的对话两眼放光，连忙向老板娘道：“老板娘，我近来正准备置办一些产业，适才听见你大哥开了个醋坊？”

结果又过了一会儿功夫，乐泽稀里糊涂地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呢，梁寻月便和馄饨摊老板夫妻达成约定，约好了过几日去长安城郊看老板娘大哥的醋坊。

乐泽叹了一口气，搞不懂，真的搞不懂。他拎着梁寻月买的东西，两人正要离开，梁寻月却忽然眼尖地看到了什么，双眼一亮，又开始招手：“赵玚！夏老爷子！”

不远处，不知正在谈些什么的赵玚和夏太医一顿。赵玚回头看到梁寻月，立刻开始头疼，怎么把这个不省心的家伙放出宫了？

夏太医则是笑眯眯地捋着胡子，也学着梁寻月的样子招手。

梁寻月有些奇怪，夏太医先前向太医署告假一月，说是要出京去，不知是要做些什么，算下日子正该是这两日回来。可是夏太医跟赵玚什么时候这么熟了？一回来两人便凑在一起。

为了谈话方便，梁寻月便邀两人一同去了一家茶楼，要了一个雅间，待上茶后又屏退了茶楼的人，雅间内只剩四个知情人士。

茶香袅袅，赵玚却没什么心思去喝，他很是想不通：“陛下怎么会在宫外？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林太傅竟也由着陛下胡闹？”

“既然离朕亲政还有两年，朕一个小孩子，贪玩一点，想在这两年玩够本，不过分吧？”

梁寻月笑吟吟道：“这亲政就好似女子出阁，常听人说，女子只有闺中做女儿那几年最快活。一旦做了天子，却也是同样的没有回头路可走。”

夏太医正在思索梁寻月买醋这回事呢，闻言悄悄瞥了梁寻月的肚子一眼，意味深长道：“的确如此。”

赵玚怔住，脑海里又开始浮现出不属于自己的记忆，那是坐拥天下的帝王站在至高处所感受到的极为深重的孤寂。

滚回去。他神色愈冷，在心底呵斥了一声，那些画面才逐渐消失了。

梁寻月还在继续讲述自己舌战群儒的丰功伟绩：“……朕同诸位大人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通，他们还能不许朕多多出来松快松快吗？”

“那陛下便多在外面逛一逛吧，正好今日碰上了，何不让赵小将军陪同？有他护着，我们这些老头子更放心些。”夏太医笑道，“老臣还得去太医署销假，先走一步了。”

夏太医一走，乐泽又素来没什么存在感，赵玚一来他便和隐形人没有区别，就只剩背着小背篓的梁寻月与身着常服的赵玚大眼瞪小眼。

三人在街上无言地走了一段，梁寻月率先打破沉默：“赵将军，你方才在和夏太医说什么呢？”

“并没说什么，只是臣的隐疾，恕难奉告。”赵玚硬梆梆地回答。

“隐疾？不至于吧，朕感觉你生龙活虎的啊。”梁寻月闻言大惊，目光悄悄往赵玚下身漂移了一瞬，十分真诚地担忧道，“难道……是因为朕？”

男主毕竟是一个钢铁大直男，这种事确实可以称得上是心理阴影，理解理解。

赵玚额头上的青筋跳了跳：“不是那种隐疾。”

这个小皇帝，口口声声说见了他会尴尬，到头来三番五次提及那夜的也是他自己，完全不见他避讳，倒当真是有什么事全然不往心里搁。

赵玚说不过他，不欲与他多言，抬脚便往前走。

不过今日不知是走的什么运，梁寻月总在街上遇到意料之外的人，赵玚才走到梁寻月身前几步远，对面就迎上来个不长眼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