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燕旧臣方崇明拜见陛下！”
苏珏被方崇明的举动惊在了原地，半天发不出声音。
是了，方崇明辞官之前曾是太子太傅，也就是襁褓中的燕文纯的老师。
纵使岁月蹉跎，王朝更迭，他仍然可以认出燕文纯。
当年那个玉雪可爱的北燕小太子，一夕之间国破家亡。
此刻君臣相见，纵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可对于苏珏来说，燕文纯只是他一场虚无的梦。
那些关于燕文纯的旧人旧事他从不曾参与其中。
半晌，苏珏嗫嚅着上前将方崇明扶起，“方老，您先起来，这里，这里没有什么陛下。”
“陛下永远是陛下。”
谁知方崇明坚决不肯起身，苏珏半扶着他有些不知所措，他抬眼看见一旁的青莲先生对他默然点头。
苏珏立时明白了青莲先生的意思，他抽身退步，整理衣冠。
北燕君王，风骨不折。
“成岷，快过来拜见陛下。”
“是，师傅。”
方成岷同样一脸木然，之前还一起同游的公子此刻成了北燕的君主。
他心里是万分不信的，但从小教导他的师傅对这位玉华公子是如此恭敬，这让他不得不信。
况且来临江之前，师傅就郑重地告诉过他，此行是要去拜见一位大人物的。
“草民方成岷拜见陛下！”
学着方崇明的样子，方成岷缓缓跪在苏珏面前，俯身下拜。
师徒二人对着苏珏三跪九叩，恍惚之间，苏珏似乎看见了镐京王城中的山呼万岁。
在此刻，苏珏只能是燕文纯。
“方老，方公子，请起。”
“谢陛下。”
在几人的搀扶下，方崇明缓缓起身，目光却未从苏珏身上移开。
不过才十几年的光阴，北燕覆灭，他一介亡国布衣，身如浮萍。
当今陛下也曾派人请他出山，但方崇明留恋故国，也无法忘却燕文纯父亲的知遇之恩和青莲先生的师徒之情，他多次谢绝楚云轩的恩赏。
自古良臣不侍二主，位极人臣又如何？
他过不去心里坚守的那道名为信念的城垒。
一切功名利禄方崇明早已看淡，他只想守着关于北燕的最后一点风骨直到终老。
于是他带着方成岷这个小徒弟隐居山林，不问世事。
不曾想，他年过古稀之时还能得见北燕王室最后的血脉。
上天还是厚待于他方崇明的。
“陛下，这些年，您受苦了。”见苏珏身形瘦削，方崇明不由得老泪纵横。
当年他辞官时燕文纯还是一个襁褓里的小团子。
他们之间虽有师徒之名，却从未有一天师徒之谊。
谁知再见，金枝玉叶竟然沦落风尘。
“先生待我极好，我没受苦。”苏珏虚扶着方崇明，
“我都听青莲说了，陛下已经和青莲姑侄相认，并拜青莲为师了，甚好，甚好啊。”
方崇明的目光在苏珏和青莲先生的身上来回穿梭，仿若借此看见北燕王室最后的荣光。
“师傅，屋里泡好了您爱喝的茶，我们进屋吧。”
向来说一不二的青莲先生在方崇明面前恭谨谦和，一如当年模样。
“好，陛下请。”方崇明极尽谦卑，在他心里，燕文纯永远是君威不可冒犯的陛下。
无论何种境地，他永远都是北燕的臣子。
……
与此同时。
北辰殿内的桌案上，摆放着百余册的奏折。
楚云轩一双星目下覆着淡淡的青色，他拿起北山谷连夜送来的奏折，不由得剑眉微蹙。
最后一战，西楚惨胜，燕云十六州最终收复四州。
鲜卑国再次递交国书，要求退还自北燕以来鲜卑交纳的贡金，并承认鲜卑国的独立地位。
这无疑是在打西楚的脸。
楚云轩心中恼火，却一时无计可施。
赶巧，这几日中贵人灵均回家探亲未曾值守，楚云轩连个开解之人也没有。
已经回长安述职的韩闻瑾此时正于殿中整理史册。
“闻瑾，寡人听说你在临江有了新的蓝颜知己，还是当初吴广陵的入幕之宾，是吗？”
楚云轩状似无意地和韩闻瑾说着话，实则对一切了如指掌。
“什么都瞒不过陛下，臣这点风流轶事怕是在长安都传遍了。”
韩闻瑾笑着回答，却不由得遍体生寒。
“自古才子配佳人，能让闻瑾倾心之人，定有不凡之处。”
“他，确实是极好。”
提到苏珏，韩闻瑾是满心的欢喜。
楚云轩见此心里冷笑，前朝废帝，自然是极好的。
不过他面上不显，仍旧和韩闻瑾半开着玩笑。
“若有一日闻瑾抱得美人归，寡人必定让那位公子荣耀加身。”
“陛下莫要取笑了。”韩闻瑾连连摇头，他深知这位陛下绝不是表面意思。
君心难测，他身为史官唯有明哲保身。
风流就是他最好的保护色。
“启禀陛下，中贵人回来了。”
殿外有人禀报，韩闻瑾赶紧起身告退：“陛下，这些史册记录已经完成，臣先告退。”
“好。”
楚云轩点头应允，韩闻瑾立时行礼告退。
等到中贵人灵均一入北辰殿见楚云轩竟憔悴不少，他有些心疼，开口道，“陛下……”
“灵均此行可还顺心？”楚云轩轻轻碰了一下中贵人灵均的手，应该是在外面吹了一路的风，中贵人灵均的手很冷。
“灵均，又不爱惜自己，你的手很冷。”楚云轩将中贵人灵均的手捂住，中贵人灵均却已经将手抽了出来。
“陛下，奴婢无碍，只是吹了点风而已。”
中贵人灵均今日的反应很是反常。他不动声色地将手袖入宽大的衣袖中，转身向桌案边走去。
“灵均，你觉得，鲜卑如何？”
奏折上几行大字映入眼睛，中贵人灵均瞧见奏折上鲜卑国的要求。
态度嚣张，语气不善。
“奴婢觉得，鲜卑小国，不值得陛下动怒。”
“灵均，你自己看看吧。”楚云轩顺手将奏折递给中贵人灵均。
北辰殿内寂然无声，无有旁人。
不觉间，中贵人灵均已看完了好几本关于鲜卑国的奏折，却见楚云轩不知何时也走到了桌案前。
“今日左右无事，灵均这几日外出辛劳，都没有好好睡过觉，寡人已让人整理好了偏殿，今夜灵均就在偏殿过夜吧。”
“陛下盛宠，奴婢不敢。”
听得楚云轩如此说，中贵人灵均立即匍匐在地，他从未想过这些。
一时，北辰殿里更加寂静。
“灵均，可是有何难言之隐？”
半晌，楚云轩俯身扶起地上跪着的中贵人灵均，出奇地极有耐心。
换作旁人，早就身首异处了。
“陛下，奴婢惶恐……”中贵人灵均始终不敢直视楚云轩的目光。
此次回乡，他亲眼看见一位高门大户的禁脔因为主人去世被赶出府去，流落街头。
没几日就死在了闹市。
这一幕无端地刺激到了中贵人灵均的内心，有朝一日他是否也会落得如此下场呢？
他是真的害怕。
楚云轩是他唯一的主子，他今日所得的一切荣宠都是来自天子的恩遇。
“灵均，你服侍寡人多年，无论何时，都有寡人为你撑腰。”
“陛下……”
中贵人灵均抬眼看去，楚云轩身后站着一位粉衣宫娥，那宫娥手中拿着一件做工精致的月白色披风，和前几日楚云轩赐给皇后的那件一模一样。
“灵均，这件月白色蜀锦披风是宫中最好的裁缝做的，寡人觉得和灵均甚是相配。”
楚云轩从宫娥手中接过披风，然后又亲自为中贵人灵均系上。
“谢陛下厚爱，陛下也需要多多爱惜照顾自己的身体。”中贵人灵均心下温暖，触手的是上好的蜀锦，极为难得。
既得陛下如此相待，他又有何惧，百年之后的事，他也是无悔。
在青州之时，他不就决定要同陛下一起走这布满条荆棘的王途血路吗？
“灵均，今日你不用当值了，先去偏殿休息吧。”
楚云轩还有政事要处理，分给中贵人灵均的时间自然不多。
“奴婢谢陛下。”中贵人灵均面色乖顺，他知道陛下有事要办，他不该留下打扰。
……
时间从不为谁停留，穆羽班师回朝。
西楚和鲜卑终是在北山谷签订了国书，史称北山之盟。
自此鲜卑立国，不再向西楚进贡，燕云十二州也落入外族之手。
一时朝野皆哗然，动荡不安。
而十二楼的女子学堂的修建还在继续。
流言自然也是不断。
这日吃过午饭，苏珏小憩片刻，便至下午，阳光带来的暖融融的热气还未散去。
他闲来无事，于是自携了韩闻瑾送来的五弦琴至院中小坐。
方成岷就在不远处站着。
虽然这几天暂时没什么事，但方崇明还是叫他跟在苏珏身边。
“方公子，有兴趣捉鬼吗？”
“什么？”方成岷一时不解。
“方公子，这世上有鬼啊。”
苏珏微微一笑，他拨动琴弦，是一首流水，曲意空灵明净，清扬婉转，真有山间流水的意境。
述职回来的韩闻瑾在门外听着，看着，脸上带着欣赏的表情。
待一曲弹完他才慢慢悠悠走进来，却不想在露落园里还有别人。
“这位公子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