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琴在店里忙活着,时不时瞅一眼手腕上的表,十一点半了,门外的树荫一点点变小,还不回来,是不是卖不出去……
正想着要不要过去找找,两个小孩儿回来了,进来一屁股坐地上,跟两条蔫了的黄瓜似的,王琴赶紧从冰箱里取了两瓶冰镇可乐,
“妈妈!别开可乐!”,牧妍惊叫道。
“咋了?”,王琴不解,女儿平时汽水足量供应,但是可乐贵,每周就能喝两瓶,每天都想着盼着能有个足够特别的理由能开一瓶。
只听牧妍有气无力的吐出一个字:“贵……”
许朗在旁边重重地点头表示非常同意。
王琴扑哧一声笑了,“今天可太有意义了啊,自已做了小买卖,终于知道挣钱不容易了?”
两个小孩儿异口同声道:“嗯!”
“妈妈,我俩上午一人卖了十瓶汽水儿,挣了三块钱,喝一瓶可乐三块钱,那今天上午不是白干了嘛。我俩喝凉白开水就行,凉白开不花钱。”,牧妍已经渴得舌头都翻不过,但丝毫不影响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小账算得门儿清。
挣钱不容易,可不能随便祸祸了。
王琴心满意足的笑着,随手拿起瓶器开了可乐,一人手里塞一瓶,“我请客,不收钱,行了吧,快喝口,一会儿中暑了,买药不花钱啊?”
虽说是免费的,但是可乐是花钱进货来的,两人有些不好意思,拿在手里正冒着水汽冰凉的瓶身,“呲呲”冒着泡已经溢出来的可乐,一再吞咽嘴里干得都要冒烟了。再说,要是中暑了还得买药确实划不来。
终于,毫不犹豫的大口大口喝起来。
“嗝”,一整瓶可乐下肚,接二连三的打了几个嗝,舒服,头不昏了,眼不花了,以肚子为中心向四肢扩散开的凉意,顿时把热气消灭得干干净净。
王琴用热水打湿毛巾,递过来,“擦擦汗。”
牧妍把毛巾展开捂在脸上,“啊,好热,我去用凉水洗脸。”
“热就对了,擦完就凉快了,凉水洗完要热的。行,你俩看店,我去做饭。”
许朗记得刘亦枝早上的话,马上跳起来说:“婶婶,我回家吃饭。”
“你家有人吗?”,王琴知道他家里的情况,刘亦枝一到周末晚上很晚才回来,许福就算在家也不做饭。
“我妈给我留了饭的,我回去放锅里热一热就行。”
“在哪儿吃不是吃,多个人饭好做,给你俩做条鱼,炒个西红杮鸡蛋,咱们吃米饭,小朗你家天天吃面食,不常吃米饭吧。”
确实,刘亦枝没时间在家现做饭,一次蒸上一大锅包子、馒头、花卷,放冰箱里,能吃好几天,菜从饭馆里打包现成的。
牧妍也附和让他留下一起吃饭。
许朗面露难色,正想着怎么拒绝,王琴一把把他拉进柜台里,按在凳子上,“别听你妈的,你才多大能吃多少,再说婶婶乐意给你吃饭,待会儿吃完饭午睡去。”
“……谢谢婶婶。”
王琴拍拍他的头,回后院做饭去了。
牧妍郑重的把钱包里的钱拿出来,放柜台上。
“结账。”
她把钱一笔笔数出来,一份推给许朗,一份属于自已。
十瓶汽水儿的进价是十二块钱,许朗今天的成本十块,以及欠王琴的两块(待会儿还给王琴),利润三块,结余十三块钱。
牧妍的成本十二块,利润三块,结余十五块钱。
“下午还是一次进十瓶?”,许朗问。
“多了拿不动,少量多次吧。”,牧妍答。
“嗯。”
下午三点,闹钟一响,准备就绪,两人各拎着一篮子沉甸甸的冰汽水儿出发。
像上午一样顺利,太阳飘在海平线的时候,第二篮也卖得七七八八了。
“小妹妹,还有冰汽水儿吗?”,一个穿蓝裙子的女孩,身边爬着一只狗狗。
许朗一眼认出,是昨天下午那个女孩。
“还有两瓶,姐姐你要一瓶吗?”
“嗯,给我一瓶,谢谢。”
听口音她不是本地人,她说话像电视里的人那样标准,声音格外温柔,让人忍不住想要多聊上几句。
“姐姐,你是来旅游的吗?”,牧妍收了钱却没走开,她坐在女孩对面甜甜地问。
许朗见状也挨着牧妍坐下,悄声在她耳边说:“应该要叫阿姨吧?”,对于八岁的孩子来说,二十几岁的人要称呼为“叔叔、阿姨”的。
“你傻呀,女孩子不喜欢被叫阿姨的。”
“哦……”
看许朗不开窍,牧妍继续教育他:“你看这个姐姐,带着狗狗出来玩儿,很可能没结婚也没生过孩子,哪能算‘阿姨’?叫姐姐就对了。”
“哦!”
看他的恍然大悟的眼神,这次真懂了。
那女孩喝了一大口汽水儿,不紧不慢地咽下去,缓了一缓才开口道:“……嗯,算是吧。”
“姐姐会待几天呢?”
“唔……没想好,可能一个月,可能一年,可能更久。”
“嗯,我们这里可好了,姐姐待多久都不会腻的。”
“哈哈,是吧?我也挺喜欢这儿的。”
“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莫妮卡。”
这时从不远处的飘来一串儿音乐:thanks thanks thanks thanks Monica,谁能代替你地位……
她看着面前两个小竹马,“你们俩呢?”
“我叫牧妍。”
“许朗。”
莫妮卡笑着说:“哇,认识新朋友,真好呢。它叫默默。”
默默正吐着舌头散热,用眼白一瞥两人,就算是和新朋友打招呼了。
牧妍早就想撸狗,现在既然大家是朋友了,她立马不见外的跟默默握握手,又不停的摸狗头、狗肚子。
“以前我家也养过一只狗,没养多久走丢了,我难过了好一阵呢。”
许朗就知道牧妍又想起她前年养了五个月的那只小狗,用胳膊碰碰她,示意她别难过。
“你很想它。”,莫妮卡说。
“嗯。”
“它也会想你的。”
“嗯。”
这时太阳已经落下海平线,去了地球的另一边,只有那一小片云还是橘红色,大海被黑色笼罩着,沙滩上已经空旷,涨潮的浪声逐渐高亢起来,海风吹干了脸上的汗水,三人一狗惬意的坐着说话。
“今天赚了多少钱?”
“差三毛九块。”
“哇,这么多。”
“明天会赚更多的。”
“赚钱想买什么?”
“想买书,还想给我妈妈,那样她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
四五百米外,一个男人从一块大石头上站起身,一步一步走进水里,直到海水没过了他的腰,还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莫妮卡的眼球里掠过黑色海面上有一点白,定睛一看,好像是个人,像是个男人。
呵!找死的。
她漫不经心的拿起冰汽水儿喝了一口,已经变得温热。
许朗看到莫妮卡盯着一处看,脸上浮着一丝嘲笑,他不解地寻着莫妮卡的视线看去,一个人在往海里去……
他大脑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窜出去数米。
牧妍不解,“干什么去?小朗哥哥。”
“有人跳海。”
牧妍闻言也跟着跑过去。
莫妮卡扶额叹道:“真是热心肠。”,两个小孩儿去救大人,怕是有心无力,无奈只得起身跟过去。
许朗已经进了水里,敏捷的朝那个男人游去。
浪潮太大,男人被一波波浪冲往岸边,他不停地挣扎着游往海里,喝了半肚子海水。
许朗从小在海里长大,水性极好,几下游到男人身边抓着他的胳膊往岸边游。男人却不停地挣扎,看来是死意坚决,他虽然力气大但是不擅长在汹涌的海里游泳,一时间两人谁也没能搞定谁。
这么两相僵持了几分钟,牧妍在岸边看得着急,“那个人怎么回事啊?他不想上来吗?我去。”
莫妮卡按住牧妍的肩膀,淡定地说:“默默,去把那个人弄上来。”
默默领命迅捷地出动,跟刚才那个懒散的样子简直是两副面孔。犹如神犬天降般扑过来,死死咬住男人的白衬衣领子,就往回游。男人体力不支,挣扎力度渐弱,许朗在另一侧抓着他的胳膊,终于顺利的上了岸。
牧妍在关心许朗和那个男人之前,先抱了抱神犬,“默默,你真棒!”
许朗坐在地上大口喘气,冲着默默竖起大拇指。
男人呛了水,剧烈咳嗽着。
“叔叔,你没事吧。”,牧妍走跟他跟前来。
男人躺在地上,闭了眼不说话,他咳得脸通红,嘴唇干裂,整个人消瘦得像个病人。
许朗起身跑回刚才坐的地方,拿起两个篮子又跑过来。把剩下的一瓶汽水儿打开,递给男人,“叔叔,喝口水吧。”
男人缓缓睁开眼看着许朗,眉头紧紧锁着。
“叔叔,喝口水吧。”,牧妍说。
男人依旧一动不动。
莫妮卡在旁边翻了个白眼,“想来你刚才的行为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实施起来也需要很大的勇气,被打断了肯定很不爽,完全理解。但是孩子们绝对是好心,适当的说句话吧。”
牧妍作为经历过大场面的人,她语重心长的劝道:“叔叔,我在这里遇到过很多想死的人,但是你相信我,只要活下来,他们都没有再回来死过。虽然不知道你遇到了什么难过的事,但是都会过去的。”,她似乎感觉自已说的不够分量,又补了句:“我妈妈说的,都会过去的。”
许朗依然举着汽水儿,重重的点头:“嗯,我婶婶说的。”
男人坐起来,接过汽水儿道了声谢,显然他并未被三人的话所触动,只是不想在孩子和女人面前太丢脸。
莫妮卡拍拍手说:“好了,我们走吧。他也许想一个人安静安静。”
牧妍却不这么认为:“叔叔,我看到你了,你上午就坐在那块石头上的,你怎么了,可以跟我们说说吗?说出来就好了。”
活着很痛苦,每时每刻都很痛苦,死,未必不是件好事。可是这些话怎么能对七八岁的孩子说呢。
“谢谢,谢谢你们的关心。”,他沉声说。
甜丝丝的汽水儿下肚,嘴里都是橘子味,这个绝望的男人想,这是我最后会记得的人间的味道吧。
居然是甜的,呵,可笑。如果用五味形容我的人生,应该是酸、苦、咸、辣才对,绝对没有甜。
人生啊,到最后你还要开我的玩笑。
好笑吗?好笑吗!
男人忽地站起来,再也顾不得任何,猛烈踢打着沙粒和海水,他心中的愤闷与不平,能向谁言说,该向谁言说。
“啊~”,牧妍双手放在嘴边,用尽力气朝着大海大喊一声,“叔叔,像我这样喊出来,喊出来就舒服了。”
许朗也跟着喊起来,“啊~”
“啊~”,男人声嘶力竭的吼声响彻沙滩。
远处有人回应起来,此起彼伏的“啊”“嗨”“去他妈的”不绝于耳,莫妮卡捂着耳朵一个劲往后退,可惜方圆五里都没有清静之地。
半小时后,“叔叔,你感觉好点儿了吗?”,牧妍期待的问。
男人这次答的很快,“好多了,喊完感觉心里空了,谢谢你们。”
牧妍满意的说:“你的烦心事都被大海收走,心里当然就空了。”
男人双手撩了一捧海水在脸上,水顺着指缝流回海里,他的手捂着脸久久没有放下。
头上是广袤苍穹铺满的星辰,身旁是朦胧无边的大海,包裹着越发渺小的人类。四周安静得只有海浪声的夜晚,偶尔夹杂着沉闷克制的吸鼻子声。
男人走了,回去他来的地方。没留下名字,也没说为什么轻生,其实他在水里挣扎的时候,恐惧极了,死神离他一步之遥。恐惧到他再也没有勇气死第二次。今夜注定只是一个小插曲,或许以后的某个时刻他会想起,曾有一个小男孩儿奋力的救他上岸,递给他一瓶橘子味的汽水儿,一个小女孩认真的劝他一切都会过去,大海会收走所有的不快乐。哦对了,还有一只狗,它救他上岸,什么都没说,也没叫。她们看到他了,那么努力的不希望他死,于黑暗中给了他一束阳光,使温暖长存于心。
莫妮卡望着两人的背影若有所思,懦弱冷漠的大人,坚强无畏的孩子,颠倒的世界。
她知道自已是冷漠的,事不关已,高高挂起。今晚和两个小孩儿比起来,尤为明显,不负“冷血动物”的称号。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冷漠?难道我生来如此?
嗯,不记得了,可是小孩子是热血的,像牧妍许朗那样,我小时候肯定也是热血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