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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木樨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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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怀言接到旨意时,正趴在床上翻看从混堂司带来的书。

“你若有什么需要的,便同我说。”待他领旨谢恩后,来传旨的陈吉看着他道。

贺怀言侧头,微微点了一下:“多谢陈少监。”

见陈吉仍站在原地没动,贺怀言又问:“陈少监还有何事?”

陈吉上前几步,躬身逼近,直直地看向他双目。

贺怀言顿了一瞬,随后合上书,又问了一遍:“陈少监可还有事?”

陈吉盯着他道:“你是不是早就算计好了?我先前便同你说过,这宫里最容不下心思不定的人。”

贺怀言轻笑:“陈少监高看我了,我可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你最好是,”陈吉直起身子,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老祖宗吩咐,叫你上任前先去司礼监一趟。”

“应该的。”贺怀言垂头,重新翻看手里的书。

陈吉无声地叹了口气,忍不住又道:“老祖宗的意思是让你现在就……”

“掌印吩咐的,我自然会去。陈少监不必担心。”贺怀言抬起头,打断了陈吉的话。

不改口称“老祖宗”,亦不巴结着立刻赶去司礼监——他的态度已经很明朗了。

陈吉没再多劝,只是在心底叹了口气,嘱咐他好好养伤,随后便离开了配房。

屋中的贺怀言翻了一页书,咳嗽了两声,伸手去够一旁案上的茶杯。

“你倒是沉得住气。”清丽的声音顺着微风传入屋内,伴着窗棂轻动的吱呀声。

贺怀言顿了一瞬,收回手,循声望去,只瞧见朱红窗框之中的一张白皙面庞,为了显出威仪而画的双燕眉之下,是一双眼尾微翘的桃花眼。清风拂过,带起一串珠翠轻响。

他缓缓从床上起身,对着窗口俯身行礼:“殿下万安。”

嘉宁点了下头,问道:“李世庆想叫你过去,怎么还在这儿?”

“东厂上任前,总是要去的。便不急于一时了,”贺怀言用手撑着床榻,尽力维持着姿态平整,“请恕奴婢行止不端。”

“无碍。”嘉宁道。

两人一时都没了声响。贺怀言望向立于窗外的嘉宁,从缝隙间瞧见她身后的几枝桂树,将将长出了一些星星点点的白色花苞,却已然桂香隐隐。

他的目光一时柔软了些许:“还未谢过殿下。”

嘉宁一笑:“不必谢我,是陛下钦点。”

“奴婢是说殿下于混堂司救下奴婢之事,”贺怀言轻声重复道,“还未好好谢过殿下。”

嘉宁看着眼前立得有些艰难的人,虽处病中,却仍然穿戴整齐,屋内摆置亦规整。一时间,她喉头突然有些发涩。

这样一个周身清隽的人,却身处于此。

他本是可以登天子堂、入文渊阁,在奉天门前实现自己的一腔抱负、在漫漫青史上留下属于自己的一页功绩的。

嘉宁的心中冒出了一丝不忍,继而逐渐叠加,化成了一息无声的惋叹。

“你……”她忍不住错开了目光,“还是一样的,不必谢我。谢上苍吧。”

的确是该谢上苍。她从未踏足过的地方,却在那天鬼使神差般走了过去,遇见了他。

贺怀言笑了一下,明白了嘉宁的意思。

其实他很想告诉她:幸得司礼监的差事,那自是锦上添花;可于混堂司的那一救,却是雪中送炭。

然而这话会将她的恩情架于皇恩之上,贺怀言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说出口的。

“殿下来寻奴婢,可是有什么事要交代?”他又问道。

嘉宁沉默了一瞬,将手中的一叠生宣递给他:“这是前几日翰林院的一个案子,待你提督东厂后,陛下会命你协同刑部办理。我……”

她有些不知道该如何与眼前这人开口,也是她十七年以来第一次不知道该如何命令一个下人。

她只是下意识地觉得,这样好似清风一般的人,似乎不应该被牵扯进任何腌臜事里。

贺怀言似是看出了她的犹豫,只开口道:“奴婢是被殿下所救,亦是自愿跟着您的。”

嘉宁垂眼看着朱红窗框上的一丝裂纹,复又抬眼看向他:“你既这么说,那本宫便也不该有顾虑了。”

她换了称谓,将那几缕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压下,意图拉开两人之间的身份距离。

“事发翰林,我希望你能将另一位庶吉士牵扯进来,以保全这两位。”嘉宁的声音冷了几分。

“殿下请讲。”

嘉宁移开目光,随后闭了闭眼。沉寂半晌之后,终是提起一口气,缓缓道出了那个名字:“付西川。”

***

上值的第一天,贺怀言先去了司礼监的值房。

他的伤尚未大好,因而行走起来仍然十分缓慢,姿势却仍然端直。

“老祖宗伺候万岁去了,贺少监还是在这里候上一阵吧。”门口的小太监将他拦在了门外。

贺怀言没有说话,微微侧身,便这样立在了一旁。

大约过了两个多时辰之后,不远处传来了一阵声响,贺怀言抬头望去,只见李世庆从门外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伺候的小太监。

见贺怀言站在门口,李世庆顿时呵斥了一声:“为何不请厂臣进屋等候?胆子真是愈发大了!”

守门的小太监立刻跪了下来:“老祖宗息怒,都是奴婢没规矩,还望老祖宗责罚。”

“自己滚下去受罚,”李世庆没再看他,径直走到贺怀言面前,笑道,“你随我进来吧。”

贺怀言本就有伤在身,又站了这么久,此刻只动一下便觉得浑身上下疼得厉害。

他咬紧了牙关,提着一口气跨过门槛,随后待李世庆在上首的位置上坐定后道:“奴婢今日头回上值,故而先来司礼监给掌印请安。”

李世庆和善地笑了一下:“不必这么客气,陛下钦点的让你总督东厂,这可是天大的福分。”

“陛下圣恩,奴婢没齿难忘。”贺怀言一边说,一边行了一礼。

“既已入了司礼监,那往后你便也随他们一般,唤我一声干爹吧。”李世庆喝了一口茶。

这在其他人眼中求之不得的好事,轮到贺怀言却沉默了。

他忍着疼,缓缓跪了下去,字字清晰地道:“家父乃被判枭首之罪臣,奴婢亦是戴罪之身,还望掌印恕罪,奴婢实属不敢改这个口,以免毁了掌印的清誉。”

今日这三番两次的折腾他本就是为了给他个下马威,却不想他竟寻出了这么个由头,弄得李世庆也不好再说些什么。

一旁的一位秉笔冷笑一声,不阴不阳地道:“我等可都是费尽心思才得了干爹青睐,却不想这等好事竟也有人无福消受。”

李世庆揉了揉眉心。他们清楚这位新上任的厂臣多半是长公主那边的人,因此本是想认个亲好让他同司礼监站到一起,可这位摆明了是不太愿意的。

摆了摆手,李世庆清清嗓子:“好了,你且先去东厂吧。”

贺怀言应了一声,撑着地起身,随后便转身走了出去。

出了司礼监的值房后,贺怀言整个人便瘫了下来,靠在宫墙上大口地喘着气,额头上也不断地结出汗来,整个人脸色煞白。

“贺……厂臣,您没事吧?”一个女使小跑过来,扶住了他。

贺怀言抬头看了一眼,是之前在混堂司时常来给他送吃食的尚食局女使钱思韵。

钱思韵倒也不是刻意讨好他,而是因为从前在宫外时贺怀言于她有恩,秉着报恩的心思,再加上贺怀言身份特殊常会被人欺负,她之前便对贺怀言多有照拂。

“我这里有一些点心,你快吃一点。”钱思韵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手帕做成的小包裹来。

贺怀言却没有接过:“多谢姑姑。我在这歇一会就好,你不必费心了。”

“我瞧你的脸色很不好,还是吃几块吧,吃一些更有力气点。”钱思韵打开了包裹,显露出其上几枚精巧的糕点。

贺怀言还要拒绝,便听见身后有人道:“厂臣吃几块吧,别一会连走去东华门的力气都没有了。那还要怎么去东厂办差?”

贺怀言顿了顿,转过头,目光下意识地往来人身后看去。

陈吉瞟了他一眼,出声道:“找什么呢?”

贺怀言收回目光看向他,摇了摇头:“没什么。”

“陈少监。”钱思韵往后稍稍退了一点。

“你不在尚食局当值,跑来司礼监这里做什么?”陈吉蹙了蹙眉。

钱思韵将手里的糕点重新包好,塞进了贺怀言手里,随后说:“我也是路过的,正巧看见厂臣好似有些不适,就过来看看。少监你来了就好,我这便继续办差去了。”

钱思韵走后,陈吉看向贺怀言,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殿下怕出什么岔子,遣我过来看看,顺便送你去东厂的值房。”

贺怀言听着一愣,陈吉却已经走到他身旁,扶住了他的胳膊,以方便他借力。

“多谢。”贺怀言轻声道。

“谢殿下吧,”陈吉回答,“把殿下交代的差事办好,比什么道谢都管用。”

两人一路走到东华门,陈吉放开了贺怀言,让他独自前往东厂,而自己则折身往长春宫的方向返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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