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寺宛如一只没了魂灵的栖鸦，在暮曙山头，长久与干涸的月亮为伴。

嘉元三十五年冬。

山鬼寺大门悄然而开，一个红衣男人提着把流光溢彩的灯，虔诚而专注地跪在殿下，很快，山鬼寺被那人的灵力溢满。

过了许久，寺内符咒依旧，锁链甚至有加固的趋势。

“璃灯……你不愿见我么？”

那人朱唇微启，随后紧紧抿了唇角。殷红的血从那人眼角流出，就连蒙着的红绫都愈发深了几分。

他扬手拭去眼角的血迹，狼狈地开了门，红衣身影消失在茫茫雪地里。

嘉元三十八年，雪夜。

一个疯癫的青年人撞开了山鬼寺的大门，手里一张画纸在空中旋舞，寺中黄符与锁链在梁间转动，那青年人双目猩红，蓦然将头撞在那堵空墙上，脑浆迸裂。

“……空禅？”白曙云看着眼前的映像，难以置信地问。

画面中随后出现那个金丝喜服红绣鞋的男人。

他似乎向画中红娘子说了些什么，然后一股法力打入死去的青年体内，那具尸体逐渐恢复呼吸心跳，忽然消失在山鬼寺中。

山寺大门“砰”一声被白发男人关闭，红色衣角也随着门缝隙合上而消失不见。

时间似乎缓慢流淌，又好似快如白驹。

山鬼寺没再被人打扰，只是不知是哪一年的冬夜，门缝外隐约站着那个白发男人，他将怀里一个襁褓婴儿交给了另外一个人，那青年的眼光仍然在向神秘的寺内瞅着，白曙云认出，那一定是空禅。

画面又静默许久，殊不知人间天上斗转星移。

山鬼寺的门终于于贞和八年再次被人推开。

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提灯探身进来。

在一片漆黑如墨中，那个少年的眼睛那么明亮。

“你也，想要灯吗？”

白曙云当时没有听见画中妖怪的回答，可是他如今听到了。

“我认得你的眼睛。你终于来找我了……我等了你好久……”

白曙云心底一沉。即使他知道。可是心里依然忍不住难过。

画面中的少年转身离去，山鬼寺中锁链转动，黄符飘落，那盏琉璃灯中央的小光点逐渐放大，最终照亮整个寺内。

一个红发红衣的男人逐渐出现在寺内，他有着银白色的睫毛，琉璃般的瞳孔，面容昳丽而张扬。

缓缓地，那人逐渐缩小，缩小成了一个精致玲珑的小女孩，可由于魂魄刚聚集，璃灯自然十分虚弱。

这次很快，寺门被人小心推开。

那女孩大概以为是方才的人回来了，即使是半跪在地面上，也要慌张欣喜地往门口迎。

但当寺门大开时，外边的人却满头白发。

地上也已经是覆盖了皑皑白雪，当时的璃灯甚至以为是雪落在那人发梢上了。

眉眼间的喜色随雪色一点点降温，璃灯又往后退去，他认出这是当初封印他的除妖师。

可那白发男人面上却是掩不住的欣喜，他温柔地将璃灯抱在怀中，亲昵地在他耳边喊道：“白璃灯。”

璃灯略显不安，在那人怀里扭了扭，可是他知道自己打不过，而这人也没表现出明显的恶意。

他才问道：“……我喊你什么？”

男人抱着他的手僵了僵，随后莞尔：“你喊我……师父吧。”

映像逐渐消失，壁画上的妖怪过了许久才开口道：“远一点的，我们就记得这么多。”

“后来大概三年，那个白头发的男人都和璃灯在这寺里，他每天都在敲木鱼……”

白曙云垂首沉思。

三年，也就是贞和十一年。

还有木鱼，空禅的死。

原来是这样。

白曙云正欲进一步想想当初张狗子的死，可是他忽然浑身抽痛，安魂灯的反噬比之前更剧烈了。

他就这样麻木地在剧痛中醒了又昏过去，浑浑噩噩地过了几个月。

终于到了冬至那天，反噬几乎是来得更加肆无忌惮，白曙云抱膝倚在墙角，那么冷的天，汗水却从他额角再沿着发丝滚落，很快打湿了他半截袖子，也不知道是否夹杂着热的泪水。

“能给我一把刀么？”

“……我的启幕刀，去哪了？”

“你怎么啦？”

“喂！你没事吧！”

脑中纷乱，众妖的声音在四周响起。

“你这样下去，很快就会死的！”

“璃灯找你找了那么久，你怎么能就这样死了呢？快点起来啊！”

白曙云意识一点点消失，他闭上眼，自言自语道：“你们还没发现吗……那个瞎了的人，才是真正的闻涟，是白曙云。我本来就不该存在的……”

“哎！你别自暴自弃呀！”

“怎么办？我们帮帮他吧……”

“反正我们是不会有这么执着的人会为我们凝聚魂魄复生……不如成全他们。”

“对……这办法一定可行。白曙云好像是那白发男人炼制安魂灯的衍生品，所以白曙云本身也可以充当灯的。他本来就是多少年来红娘子信徒的灵气聚成的。”

山鬼寺内奇异的光升起，众妖怪倾尽全力，将自己封存的法力与魂魄悉数传给了白曙云。

霎时间，墙壁上的壁画消失殆尽，徒留岁月斑驳之迹。

而山头奇异的光却引起了山脚茶棚一对青年的注意。

“哥，你方才有没有看到山头有彩光出现？”

样貌隐约有些相似的两个年轻人并肩而坐，在这冬至的夜里等什么时候下雪。

杨遣点点头，更加仔细地握住旁边人的手，转头笑道：“不愧是狼王大人，眼睛这么尖。”

杨追原本凌厉的眉眼看他时总如月色般温和，他说：“八年前，你要去查上边的山鬼寺，我没让你去，如今却可以一去。”

“明天去吧……那你这记忆也完全好着呢……那你还记不记得，贞和十一年夏末……”杨遣略有些游移不定，说话倒不似方才稳定平和。

“记得什么？”杨追与他对视，笑意直达眼底，“记得你说……如果有来生，你会娶我当老婆么？”

“……那你别当真啊。”杨遣咳了几声，却忘了松开握着杨追的手。

“是吗……那你还不放开我的手，握着几个指头，我就再当真几百年。”

杨遣听罢用另一只手敲了敲杨追脑门：“小兔崽子！我是你自己认的哥，我还不能牵你的手了？”

杨追“扑哧”一声笑了，星芒与夜色交错落入他眸中，他倾身，一个吻轻轻落在杨遣的唇角。

杨遣先是愣了一下，随后一扬眉，顺势将杨追按在怀里，刮了一下他的鼻子：“你哥是你能调戏的人么，嗯？”

然后他将怀里的人拦腰抱起，一手掀开茶棚里一个搭建改造成的房间的帘子。

“你这个小兔崽子，赶紧给哥说几句好听的，否则别赖我欺负你啊。”杨遣抱着杨追不撒手，甚至挠他痒痒。

杨追被他逗得直笑，他气息不稳，却目光如炬，深望着杨遣道：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

杨遣听罢，笑得灿烂，挑起杨追下颌，说：“这样啊，那阿追是心甘情愿被欺负了？”

话毕，一个缠绵深吻于两人唇齿间辗转，只有肌肤相亲耳鬓厮磨，待在杨遣身边时，杨追才能感到自己火热的心跳。那心跳被因始年冬夜的一个少年拯救了，往后任是再大的风雪，都浇不灭了。

“哥……你停一下。”

“嗯？”杨遣盯着杨追被他吻得覆上一层水渍的唇，伸手在他唇上欲盖弥彰般揉了揉，才对上他的眼睛，“怎么了？”

“外面，下雪了。”

杨追说这话的时候依然看着杨遣，杨遣偏过头朝窗外看去，外面竟白茫茫一片，雪纷纷下，湮没的无数关于雪夜的记忆在此刻纷涌。

“哥，你讨厌下雪么？”

“怎么会，”杨遣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缓缓道，“我在几百年前的雪夜遇见你，在二十八年前的大雪中，你才找到我，我们在冬夜中相依为命。以后，还要在落雪中一起白头相偕老呢。”

杨追眼角湿润，他用力点点头，任杨遣将其搂在怀里。

“话说回来，你方才那诗和谁学的？”

“小时候，听邻家的谢姑娘念过。”

“……也不知道燕妮子现在怎么样了，说起来，她从前就喜欢你。你真的没发现？”

“……我不知道，”杨追又往杨遣怀里蹭了蹭，“毕竟，我心里从始至终，只装了你一个。其他人再好，我也看不到的。”

杨遣搂得更紧了些，他说：“谁都不会比我对你好了。所以你只能装我一个。”

“当初你忽然单独出去做任务，一去一两年那回，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担心你呢。当然，还气你，没想到你终于回来了，就是不怎么肯搭理我，当时我真想把你按地上打一顿。”

“……那不是我快死了，以为跟你冷淡，马上我死的时候你就不会伤心了。”

杨遣气哼哼地在杨追腰上掐了一把：“哥有的是时候收拾你……今天先饶了你，毕竟明天还有正事。”

杨追耳尖不自觉泛起薄红，他轻声道：“哥，那你跟我讲讲这几年你是怎么过的吧，我现在也睡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