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和二十年，上元灯节。

世说，朝着月亮的方向，一直往西走，就能到夜都。

而夜都对白曙云是不设禁的。

他恍然，仿若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长灯游龙，花街似宴。

画舫游船，高楼管弦，酒肆客栈，不一而足。繁华程度毫不逊色于如今的天都。

这里的妖怪们因为自己的大王受伤，而显得有些失落，却丝毫没有影响节日的氛围。

伤心的，笑不出来的，都很自觉的戴上了漂亮的面具。

小妖怪拎着花灯蹿于街头巷尾，越往灯火深处，越是惊心动魄。

花灯一盏盏轮换，上面无不是刻着一个几百年前的故事。

街上的妖怪们竟然悉数不见了，白曙云走在流转的灯火中，看到他前世的回忆。

以及今生，他未能察觉的，藏匿在近乎十年光阴暗缝里的深意。

那是曾经槐树花雨下偷笑的小少年。

是状元府后花园，躲在莲花池对岸的张望与欣喜。

是柳州外郊，破寺庙里重逢的诧异，是山鬼寺中温存的只言片语。

还是越州的青山，是斜阳外的白鹭，是那句“他一直都在你身边”的承诺与誓言。

——是他溯流时光，苦苦找寻，却遗落百年的心上人。

那个人叫白璃灯，是今世的璃灯，而他是闻涟，而今生叫做白曙云。

在深红掩中，前世的闻涟执念终是散去。百年痴缠为所爱之人而消解，化作重新点亮琉璃灯的熠火。

深红掩的傀儡莲花池，在那一霎那绽开而凋谢，上空的白瓷蝴蝶不再像幽怨一般沿着既定的轨迹飞舞，蝶翅轻展，归程竟是百年前。

红帐下的璃灯缓缓睁开眼睛，一人守在榻边，大抵是睡着了。

那人一身大红喜袍，红绸绾发，而乌发三千。

“阿云……是你吗——也是我的阿涟。”

白曙云在一阵头痛后，顿觉清明恍然。他醒来时，却觉得周身的摆设，那么熟悉，又那么久远。

他偏过头，看见璃灯，红发如火，明艳张扬，还是那么恣肆不羁。

仿佛一切都未曾变过。

“璃灯——我想起来了……你是当初黎国的小太子……还是当初，春日宫城里，说活下来就回来找我的那个少年将军。”

“你也是我后来，花了六百年在暮曙山上炼安魂灯——想召回的尘世爱人。”

璃灯笑，对他说：“你终于承认了。”

“自贞和八年起，如今贞和二十年，又十数个春日。”

“与你那六百年相比，实在算不得什么。”

璃灯这么说。

他起身下榻，似乎想再拥抱一次他的尘世。

这次，却是白曙云主动抱了璃灯，不自觉红了眼眶。

“哭什么……凭你长得好看？”璃灯没舍得撒开手，替他抹了抹眼角。

“璃灯……我怕，这一次，我却不能陪你很久很久了。对不起。”

璃灯手指顿了一下，苦笑道：“我就知道……你把另一半魂魄注入琉璃灯了。”

“……下辈子别找我了，违背天意，怎么都不得好。”

白曙云说着说着就笑了，他勾着璃灯无名指，低着眉头，心中有无尽的欢喜，压在一颗心脏中，竟觉得此生足矣。

“瞎说。”

璃灯微微俯身，搂过白曙云，却说：“现在抬头，看我。”

“什……？”

一个轻柔的吻辗转唇齿间，心脏措不及防漏了一拍。

寂静的时间蔓延，不知过了多久，璃灯松开他，瞥向深帐红帘，眼睛里满是戏谑笑意。

“还是……再等等。”白曙云顺着他目光看去，面色飞红。

璃灯故意装作不悦道：“那你给个定数……要我再等几百年，还是几十年，十几年？”

白曙云以为他生气了，忙道：“好嘛，别生气。”

“那就现在。”

璃灯忽然将人拦腰抱起，送入红帘深帐中，然后严严实实拉上了纱帐。

起初还有挑逗的笑闹声，可后来就变成单方哑声呜咽了。

缠绵耳语，白首厮磨。

纵一时贪欢也罢。

贞和二十年，三月。

白曙云带璃灯一起回了夜行斋，宋知默许，其他师兄弟并不认得那是妖王，况且璃灯还变了一头黑发。

欧阳熹合早在元日那天就疯跑离开了夜行斋不知去向，白曙云重新打扫修整自己在景行街的竹舍，几乎整日和璃灯待在一起。

宋知不讲课闲暇时偶然见到白曙云，竟然觉得他的小徒弟像换了个人似的，具体就体现在白曙云比从前精神昂扬得多，整个人都是明媚的。

当然，知道自己徒弟是除妖师始祖这件事，以及见证红娘子与闻涟百年再遇这又一件事，都使宋知有些缓不过来。

当初他和师兄编写的妖谱等等，是不是要考虑出新版了？

宋知站在杨遣亲手栽的枣树下，借着荫凉，漫无目的地放松心神。

刚好杨遣不久前来看望他，顺便接走了他当初养过的小黄狗，这样，杨遣家里就有一狼一狗了，还挺和谐。

“师弟，真的不愿意随我回隐眠山庄吗？”

他想起开春，尹遗烨走前问他那最后一次，犹觉心痛又无可奈何。

他说，对不起，我不和你走。

还是当初伤疤深痛，山庄屠灭，故人不归，再归也终非故人。

就让当初隐眠山庄的那个大师兄永远存在他年少的记忆中吧。以此祭奠他终无法回去的少年时代。

比武场。

新的师弟师妹们习武拆招，刀光剑影，看似水火不容，实则其乐融融。

“这次是哪两位师兄要比试啊？围了这么多人。”

严芷安扯扯自家姐姐的袖子，问道。

严清轶看起来是生人勿近且冷漠的，周身氛围和自己玲珑可爱的妹妹一点都不像，不过她本人性格却极好，与外表不大相似。

她其实比白曙云还大个两岁，只是从前夜行斋不招女子，她才后进，成了众人的师妹。

不过白曙云，韩封弦都习惯称她师姐罢了。

“好像是你韩师兄和沈师兄吧……这两人，关系似乎一直不太好呢。”

严芷安撇撇小嘴，说：“姐姐，我赌这回还是沈哥哥赢。”

“你可不能因为我们家和丞相家，曾经是至交好友，而偏袒你沈哥哥呀。”

“韩二直头直脑的，还爱戏弄人……上次我识妖谱准备考试时，他把一个虫子塞我书页里！相比，我还是喜欢月弦姐姐，第二天就教我绣小荷包……月弦姐姐真好。和清轶姐姐一样好。”

“你是小孩子嘛，像你韩师兄那样的小年青就喜欢可爱的小妹妹。他一定不是故意的啦。”

“我要看沈哥哥把他打趴下！”

严芷安凭着小个头钻到人群前，鼓着小脸，小花簪子衬得她及其可爱明丽。

韩封弦练武毕竟练了很多年，他实力是在沈参玉之上的，可能对着他不能完全使出来而已。

这下，木剑剑尖一挑，划过了沈参玉的手，沈参玉娇生惯养惯的，白皙的皮肤就出了红印子，韩封弦立刻扔了剑，忙上前去，小心道：“没事吧？”

沈参玉正在这时，翻了腕子，另一只手挑起木剑，正抵在韩封弦颈间。

“……你耍赖？！”

韩封弦撂开大少爷的手，可谓气急败坏。

“怎么着？是你疏忽，还赖我不成？”

沈参玉跟他笑，看得韩封弦更气了。

“咦——韩师兄不会是被美色迷了眼，才次次过招不如沈师兄吧！”

严芷安立刻挑衅，扮了个鬼脸，心满意足回到严清轶身边，闹着出夜行斋去找韩月弦。

的确，关于韩封弦和沈参玉的传闻还挺多，大多是师兄弟间玩闹话，说他俩冤家对头，又像许多年的默契好友，组成一对儿刚刚好。

只是韩封弦听过笑过，全然不放在心上。

众人见得最多的，就是白日里韩封弦和沈参玉吵，闹别扭，结果晚上韩封弦又在景行街给沈参玉画糖人。

这让众多小师妹们艳羡至极，毕竟她们这两位师兄相貌颇佳，各有各的特点，如今却只剩可望不可即了。

“沈参玉，你说……她们在看什么呢？指指点点勾勾画画的，咱俩走在一起就这么有伤风化还是咋的？”韩封弦叼着根狗尾草，抱着启幕刀，吹嘘道。

沈参玉将刀规规整整别在腰间，轻轻扫了他一眼，郑重答：“可能看你蠢吧。”

接着他便走了，只留一个高傲的背影，韩封弦气呼呼地在背后虚空踹了他一脚，咬断狗尾草，追上去道：“你跑什么跑，是不是心虚！净给无辜小师妹使迷魂汤……”

“严师姐阿弟今日得闲，请我去宴华楼喝酒呢。”沈参玉并不理会韩封弦的调笑，反而认认真真答他，“一起？”

“宴华楼？”韩封弦有点雀跃。

“嗯。”沈参玉说罢瞧了他一眼，“就是你从前出任务都会经过的那个。”

韩封弦装模作样地点点头，心道沈参玉平时管得严，今日终于松口，让他喝酒，不喝白不喝。

“你从前监视我啊。不对，偷窥我……”

“你挺好意思。”

“要不然，谁都跟你一样呢？”

几个旁观的小师妹们看他俩斗嘴，竟也一片笑嚷嚷的。

作者有话要说：或许读者baby觉得这故事才开始，但实际上，下周完结预警！！阿云都二十五岁了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