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八点，夜幕初降。

车窗外行人来来往往。

医院前是个化身观察者的好地方，步履匆匆也好，闲庭散步也罢，你沉下心思，挑好一个驻足点，要做的事情只有看。

看步履匆匆的人是为了什么而哭泣，看闲庭散步者轻松的表皮下藏匿着什么。

对演员来说，这是很好的临摹方式。

驾驶座门被打开，沈默收回放在车窗外某处的视线。

带着点冬日的风霜坐进，裴铭摘下了口罩，接着从驼色的大衣中抽出刚刚买的热牛奶，递给沈默。

沈默升起车窗，转头接过。

那牛奶仿若还带着裴铭的体温似的，手指触碰，就好似一阵温润的暖流缠绕指尖。

“在看什么？”裴铭问。

他显然是留意到了沈默收回视线前凝视车窗外的那抹神色。

薄唇轻抿的样子。

沈默笑了下，抬起细白的手指，指向窗外：“在看那儿，那个小孩，你看见了吗？”

裴铭顺着他的指尖朝外望去，落目处，是一个约摸不过六七岁的小男孩，站在一个女人身旁，圆滚滚的脸蛋皱得通红，大眼睛里眼泪直往外滚着。

“他怎么了？”裴铭问。

沈默摇摇头：“不知道，从我看见他的那刻起，他就在哭，十多分钟了。”

裴铭被他这番话给说得顿了下：“家长不在？”

“在呀，你看他旁边站着的那位，他边哭边扯她衣服，嘴巴一张一合的，那应该就是他妈妈。”

沈默又替裴铭指了指小男孩身旁的那位女士，生怕他看不见似的。

裴铭也毫无不耐之意地望去，只见那位妈妈双手抱胸，站在原地，任由小男孩哭闹着，头也不低一个。

“这就是他们说的九零后带娃吧？”沈默乐得很，忽地想起什么似的，“其实不光是咱们这辈这样做父母，我小时候哭起来，我妈也这样。”

“陈阿姨也这样？”

裴铭方才在走之前和陈秋言正式问了好，聊了两句天，便直接以陈阿姨相称了。

他这个问句夹杂那么点诧异。

“那当然啊，你很震惊吗？”

沈默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望向他：“我妈今天的那种行事作风，做出把哭着的我扔大街上不管的事情来不是很正常吗？”

裴铭闻言笑了：“阿姨很好。”

沈默啧了一声：“我怎么以前没发现你这么狗腿呢，她现在又没在这儿。”

裴铭挑眉道：“真心话。”

沈默摆摆手：“行吧，勉强信你。”

他突然转过头，寻上裴铭的视线，黑曜石般的眼睛此刻反射着车内的灯光，亮晶晶的。

“我妈知道了。”他说。

裴铭握着方向盘的手顿然紧了一下：

“……什么？”

“她知道，我们在一起了。”

沈默笑出一颗虎牙，在唇角若隐若现的。

裴铭还愣在原地，反应了好一会儿，才迟疑地问：“真的？”

沈默颔首：“我骗你做什么。”

裴铭的眸中骤然闪过许多种情绪，最显而易见的，是那藏也藏不住的欣喜。

但紧接其后，就有些其他的了。

例如担忧。

“……阿姨怎么看？”他问。

沈默便将陈女士的话一字不落地复述了。

车内顿然油然一种若释重负的沉默，和裴铭此刻的心境一般。

“嗯，我说的没错……”他牵起沈默的左手，指腹在光滑洁白的肌肤上摩挲着，“阿姨真的很好。”

沈默反握住他的手，问：“那阿姨的儿子呢？”

问得俏皮。

裴铭薄唇轻勾，故意别过了头，装作遗憾道：“不知道，还没机会见识。”

沈默哦了一声，声音拉长了点，听起来闷闷的。

跟生气了似的，惹得裴铭不禁转回头要去看他。

然而这刚一转过头，沈默就扑上来了。

柔软的唇兴许是被方才车外的冷风吹得冰凉了些，一贴上，裴铭忍不住就接过主动权，轻轻含过。

他的体质一向较为火热，纵使是比沈默多在车外吹了阵寒风，唇也是暖着的。

温柔的、含蓄的进攻，包裹着，吮/吸着，跟为沈默的唇取暖似的，渡出自己的暖意。

一吻结束，安静而又密闭的车内空间留下啵的一声，横穿在刚分开的两唇之间，暧昧极了。

沈默又轻轻地贴了一下，然后轻盈而快速地收回。

他别扭地转过头去，把眼神焦点随意甩出窗外，不知在看些什么，独留下绯红的耳尖对着裴铭。

“现在见识到了吗？”沈默嘟囔着问。

裴铭被他撩得又无奈又好笑：“见识到了。”

“哦……怎么样？”

裴铭憋着笑，学着他的语气拉了个尾音长长的嗯，然后道：

“心满意足。”

……

分明裴铭说的是沈默想要的答案，可他还是别扭劲一犯就拽不回来了。

就侧着那小脑袋望着窗外，得有十几分钟没说话。

裴铭也就那样开着车，没找他要搭话什么的，只是唇角一直有一个浅浅的弧度，浅色的瞳里也是望不见底的宠溺。

沈默终于把自己别扭回来了，松下一直微蜷着的坐姿。

好一会儿后，他转过头轻声说：“裴哥，今天谢谢你。”

裴铭握着方向盘，没有分神看他，但回道：“你说过谢了，白天的时候。”

沈默闻言怔了下。

“我也说过没事了。”

裴铭声音低低的，带着不容置喙的强势，这种强势却与他温柔的语气有那么一丝的相悖：“就像你不要我说对不起一样，小默，我不想再听见你说谢谢。”

沈默一时间没说话，只转过头盯着他的侧颜，看了好久。

裴铭的五官是那样的锋利，那样的立体，侧颜的线条起伏犹如存在于欧洲雕塑中的名迹，完美且流畅。

沈默不由看愣了神，许久后，才惊觉着回他：“好……今天是最后一次。”

“嗯。”裴铭缓下声，顿了一瞬：“聊聊陈阿姨吧。”

沈默闻言，突然就诶了一声：

“你们两个是商量好了的吗？”

裴铭露出点疑惑：“怎么？”

“她刚才也让我聊聊你。”沈默笑着说。

“……那聊了吗？”裴铭问。

沈默看出来了裴铭问得有些小心翼翼，于是故意说：“嗯，聊了。”

“怎么样？”

“不怎么样。”

沈默这句话一出，车里沉默了很久。

得有好半晌，裴铭才斟酌着问出一句：“……不会吧？”

沈默顿时想笑出声，但又强忍住了，问：“为什么不会？”

“我还是……挺优秀的。”裴铭面上没有表情，一句话顿了很久才说出口。

这种自夸自擂的事情，他平时其实没少做，但是此情此景下，还真是叫人有些……说不出口。

再说不出口却也还是说了。

沈默的肩膀霎时剧烈地抖动起来。

裴铭一转眼瞧见，顿然才意识到自己是被他戏弄了。

“沈默。”他少有的叫了全名。

沈默被这么一叫，有些梦回很久很久以前的练习生时期了，立即强压下笑，从后视镜里望裴铭的眼。

“怎么了，裴哥？”他脸不红心不跳的，还好意思问裴铭怎么了。

裴铭心里这瞬间就涌上四个字——

恃宠而骄。

再从后视镜中撞上沈默那笑得亮晶晶的眼，裴铭无奈地叹了声气。

骄就骄吧。

好不容易才骄起来的。

“我说真的，”裴铭转回话题，“聊聊阿姨。”

沈默的笑停在脸上，逐渐收起。

“……能聊吗？”他问。

裴铭捕捉到了他的变化，愣了一下，当即立断猛打了一下方向盘。

将车绕进了一个黑漆无人的巷子里后，稳稳停下。

“怎么了？”裴铭转向他，“为什么问能不能聊？”

沈默被他突如其来地停车给吓了一跳，随即又恢复了镇静。

他好像不知道该怎么说，有些笨拙地开口：“不是，没怎么，只是因为……因为裴哥你……”

因为他实在不清楚裴铭的母亲具体如何了。

在自己之前与唐巧月见面时，唐巧月的说法是她已去世了。

后来与裴铭谈及此事时，他似乎也不愿再过多提及。

既然这样，沈默又怎么能和他自然地聊自己的母亲呢？

“我不能聊。”沈默最终说。

这样聊下去，对裴铭而言不就如同一根刺，狠狠扎在心间么？

他做不出来这样的事情。

裴铭的面上划过几分错愕，但转瞬便消逝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坦然的浅笑。

声音轻轻的。

“这没事的。”他说：“我明白你的想法，没事的……我母亲的事，你想听吗？”

他的语气很自然。

这令沈默踌躇了一瞬，试探道：“……可以听吗？”

“当然可以，我也应该讲给你听。”裴铭笑着点头：“不过，你先讲阿姨的。”

沈默闻言默了一下，似乎是在思考应该怎么说。

片刻后，他缓着声开口了：

“你还记得吗，刚才窗外的那个小男孩？其实，刚才我看他……不止是因为觉得有趣。”

作者有话要说：恢复日更直到完结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