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多久过去,两人终于开了车里的灯,一个主驾一个副驾分开坐着。
沈默的唇瓣还有些许微红。
他靠在车窗玻璃上,看着手中屏幕里播放的视频。
视频画面中的人物,正是此刻他身旁的裴铭。
“裴老师,距离您上部戏播出已有两年,新年伊始,请问您今年有进组的想法吗?”
这记者的声音沈默耳熟,立马就辨认出来是刚才为难他的那个。
……果然面对裴铭就是另一种发问方式了。
而且这个问题吧,还刚巧只有那么合裴铭今晚的心意了。
只见镜头前的裴铭薄唇轻启,声音沉稳道:“谢谢你的提问,我正巧想要宣布一件与这相关的事情。”
话筒顿然逼近——
“短期内,我将不会考虑出演新的影视作品。”他缓缓说:“谨在此对一直期待我的影迷朋友们说声抱歉。”
一语既出,四下登时沉默了。
许久,一个大胆的记者才回过神来问道:“您是……要退圈吗?”
他的尾音都有点抖。
“不是。”裴铭笑着回答。
得此答案,大家终于松了口气。
就说嘛就说嘛,哪有人会在才三十岁成就不菲且前途一片大好的情况下选择退圈……
“我会转型到制片出品方向,并不会退圈。”裴铭继续道。
……
四下又是一阵沉默。
比先前还要阒然的那种。
……这不跟退圈没两样吗?!
连镜头都忍不住愤怒一晃。
视频到此也正巧结束了。
沈默抬起眼,望向身旁的裴铭,唇角浮起浅笑:“恭喜啊,裴制片人。”
裴铭的眼神一直落在他的身上,从他看视频起到现在。此刻听他一句恭喜,也笑着问:“恭喜什么?”
“恭喜你转型了。”沈默顿了下,带着点儿调皮说:“不过转型成功不成功的呢……得另算。”
裴铭的眸从他湿润饱满的唇瓣上移开,挑眉:“怎么算?”
“当然是看你够不够秉公职守啊。”沈默收起手机,煞有介事道:“比如吧,像你掌舵的第一部片子,《红舞鞋》……啧,这就是活生生的一个反面案例。”
“反面?”
“对。”沈默就直接点头,也没做解释。
他知道裴铭明白自己是什么意思。
裴铭确实明白,也正是因为明白,他面上的笑意浓了:“……你是觉得,《红舞鞋》试戏是你的萝卜坑?”
沈默确为此意:“难道不是吗?”
他和裴铭近来已经恢复到了曾经同团时期的相处状态,有些事情,明说就行,不必谜语一样猜来猜去。
比如此刻他就很是不赞同裴铭组筹《红舞鞋》剧组的方式,虽然这种方式下受益最大的似乎是他。
裴铭看着他这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越看越觉得可爱,嘴上却忍不住杀了杀他的威风:“好自信啊狗狗。”
沈默闻言歪头看他,眼中腾起疑惑。
“《红舞鞋》的贺成瑞,那还真不是我为你定制的萝卜坑。”
裴铭笑着说:“我们联系的试镜演员可不少,你甚至是名单上的最后一个。”
他的声音中有无奈,也有宠溺,最重要的,是还有那种故意捉弄爱人的小恶趣。
落在沈默耳里,显然是最后一种成分最多。
虽说有些不自在,但此时的他已经不再是前几个月被裴铭稍稍一激就脸红的那个沈默了。
至少在这种对话场合下不是。
于是他硬着头皮问:“可是你说过,看到剧本的一瞬间就……想起了我……”
“是,”裴铭不否认,“所以,最后定下来的也是你。”
沈默逮着话柄了,仗着裴铭不否认就强词夺理起来:“那我这也算是带资进组。”
裴铭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不置可否。
沈默继续:“所以我就说嘛,你的剧组,风气有待整顿……”
底气明显不足起来。
裴铭却点头了:“可以,你说的很正确。”
沈默:?
裴铭状似认真道:“确实该整顿,那么,就从演员大换血开始?肃清带资进组现况,从谁清起好呢……”
沈默这下急了:“裴铭!”
裴铭瞬间不再压着笑意,兀自笑开:“是你说的呀,狗狗。怎么?碰上自己就不行了?”
他的声音低低沉沉的,笑起来却格外好听,语调都被拔高了些,变得清润许多。
他这话一出,沈默都被给弄不自信了,竟然真迟疑地问:
“啊?我真是……带资进组的?”
裴铭没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见他竟然真的认真起来,便默了半晌。
“其实当时,我们是在你和另一个演员中进行抉择。”他说。
沈默:“……哪个?”
裴铭报了个名字出来。
沈默顿然一惊:“他?和……我?他可是刚拿过最佳男配的……我怎么可能比得过?”
完了,这下看起来自己好像真的是带资进组了。
不对,裴铭怎么可能会真干这种搅乱行业的事情……
而且若真是走后门了,那当初试镜时程恩尚导演看到自己表演后的那种……激动,又作何解释?
……演的吗?
裴铭看他脸一下煞白的,就猜到他是真误会了,出声道:“最后确实是经过比较才选的你,并且这个比较过程我全程没有参与。”
言下之意,即便真带资,那也只可能我是你的资。我都没在选角现场,又怎么给你带资进组?
沈默有些不相信地看了看他,似乎是想找出他言语里的破绽,但一无所获,于是问:“……我和他比,怎么会选到我?”
演技也好,知名度也罢,自己分明各方面都比那位最佳男配差。
最后是怎么选出来的?
裴铭定定地对上他的目光:“你看过他的戏吗?”
沈默缓缓点了点头。
“他和你比,有个致命的缺点。”
裴铭声音放轻,却又颇为严肃且正经地说:“他笑起来,脸会变宽。”
……
沈默:“啊?”
他仔细回忆了一下那位演员的面孔,好像确实没怎么见过他出演一些笑容灿烂的角色。
毕竟大荧幕上,肯定是上镜为先。
这个理由……好吧,似乎还有些说服力。
他勉强信了。
“你没骗我吧?”
沈默都被弄得有点应激,最后不确定地又问了问。
裴铭笑了:“我会骗你吗?”
他说这话时,骨节分明的手放在方向盘上,侧了一下,似乎将要启动车子。
但动作忽地停在半空。
沈默还没从对话里缓过神来,只随之望向他,神情中有些不解:“怎么了……”
话未说完,裴铭的长臂一伸,着有白色衬衫的上半身俯压过来。
他们的距离顷刻间化为咫尺。
裴铭的脸庞突然靠得很近,近到沈默好似都能看清那之上细细的绒毛,看清他浓密的、纤长的眼睫。
他不由地怔住,心跳节奏紧密起来。
忽地,裴铭抬眼。
“系安全带。”
浅棕的眸与沈默对视,含着笑意。
片刻后,他低低说:“你脸红了。”
语落,身子坐回到驾驶座上,修长的两指一捏,将手中沈默的安全带卡扣插入鞘里。
接着神色十分自然地启动车辆,没有再多说一言。
沈默还维持着那个呆呆坐着的姿势,楞楞的。
好像一只被袭击后久久未能缓过神来的小树懒。
好几秒后,他才缓缓坐直身子。身上的安全带不松不紧地锢着,他脸上的红还未消散。
“没脸红。”
沈默把车窗开了个缝,头扭向窗外:“车里闷。”
这别扭劲儿。
裴铭也没戳穿他,沉默几秒后缓缓点头:“哦,是挺闷的。”
语气里夹杂着笑,调侃根本就没遮掩。
沈默:……
啪——
他带了些力地拍下车窗按钮,车窗玻璃这下全降下了。
“不是挺闷。”
他硬生生说:“是很闷。”
……
沈默这股别扭劲真的,他自己有时都觉得烦。
明明和裴铭已经是亲也亲了,抱也抱了,什么过去说不出口也不好意思听的肉麻话也通通都说了……可是当他面对裴铭时,心底那湾井水仍是会不可遏制地泛起涟漪。
尤其是这种近距离接触,被那抹淡淡的木质香味萦绕包裹着,他宽阔的身躯近在咫尺时。
其实这本身并没有什么好羞赧的。
毕竟沈默心底的那湾井,曾长久地干涸过。
干涸的期间,他没有悸动,也不会凭生别扭,仅仅是按部就班地生活。
有那么好些日子,他甚至会怀疑自己心底是否真实地有着这么一口井——
它有过潮水么?它还……会有么?
直到那抹身影再次出现在沈默的生活中。
直到裴铭的身影映入沈默的眼眸,穿过如丛林般复杂、混结的心绪。
汩汩泉水,终于再生于那湾井中。
沈默这时回过头来,再次注视着日光下泛起涟漪的心井。
他这才意识到,原来这湾井从一开始,便是为裴铭而生。
倘若没有裴铭,他又怎会悸动。
所以别扭、羞赧,这是仅仅会对于裴铭而存在的沈默的情绪。
他虽然会偶尔气恼于自己面上曾翻飞的红晕,但也默许着它的存在。
车这时已稳稳停在沈默家门前,他回过神,看向裴铭,却没有说话。
仿佛是等待着裴铭说些什么。
裴铭的侧颜半隐在车顶灯与窗外昏暗的边际之中。
窗外是冰冷、没有温度的夜色,而车内,却是澄黄的,柔软的。
“小默,”裴铭微微侧过身,果然就像纵容一般,开口了,“《红舞鞋》,是你凭自己拿下的。”
他的整张面孔此刻从足以湮没万物的夜色中脱离,照在了温暖的暖黄灯光下。精致而锋利的线条添生出柔和。
“就和《槐树下》试镜一样,拿下角色的是你的实力。”他说:“与我无关。”
沈默静静地看着他,目光描摹着他的眉眼,终于,缓缓而迟疑地问:
“我有……什么实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