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常乐城迎来了一场小雨。
细密的雨点将王淳从睡梦中唤醒,他艰难地动了动发麻的身子,发现自己的双手双腿已经被麻绳勒出了红痕,仅剩的一些瞌睡也立时清醒。
他想起来了,昨晚他好不容易用蒙汗药放倒栖云楼的工人,差一点就能成功逃脱,却在最关键的时刻迎面撞上了一尊瘟神。
这瘟神不是别人,正是他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老板裴衿。
彼时他连话都来不及说一句,就被裴衿毫不留情地放倒在地,像狗一样被拖了一路,最后才被丢进这个破破烂烂的小院子里。
王淳在蚂蚁巷子里住过一段时间,知道这里是巷子最深处,一般只有最穷困潦倒的人才会住在这里。
无论从衣着还是气质上,裴衿显然都与“穷困潦倒”毫无关系,王淳转念一想,觉得这大约是孔瑄的屋子。
裴衿怎么会知道孔瑄住在哪里?而且他走得轻车熟路,就像已经来过多回。
但王淳现在的处境让他无法深入思考这个问题,他不知道裴衿要怎么处置他,胆战心惊地等了一天一夜,心里愈发焦躁不安。
推开房门的“吱呀”声响起,王淳眼皮一跳,抬起脸看了过去——
先出来的是裴衿,他的眉头皱在一起,嘴里嘟囔着“你这地方怎么连个不漏雨的伞都没有”,目光却缓缓转向院中的王淳。
他勾了勾唇角,眼中的笑意却顷刻间荡然无存,好像只准备戏弄猎物的狐狸。
裴衿的笑比孔瑄的冷脸还要吓人,只这一眼,王淳就被吓得将想好的说辞忘了个干净,他求助地看向后裴衿一步跨出来的孔瑄:“裴老板、孔总管...我实在是...受了陈三贵的威胁...”
他这话虽有推锅的嫌疑,却不算是夸大其实。
王淳原本就是珍翠楼的工人,平时主要负责些外围生意,不常出现在楼内,这才被陈三贵选中,让他藏在孔瑄身边做眼线。
他不是不想拒绝,但陈三贵手里捏着他的卖身契,开出的条件又实在诱人,王淳一时迷了心窍,便答应了下来。
他只是陈三贵的提线木偶,藏起结巴阿辉的护身符,再趁着阿辉回栖云楼寻找的功夫,溜进工作间偷走点翠的主意也是陈三贵出的;其实第二天王淳的内心很是忐忑,但见阿辉果然不在楼中,便觉得嫁祸成功,放下心来。
此刻转念一想,恐怕从一开始,他所看到的就都是孔瑄故意伪造的假象。
事已至此,他只能尽可能将陈三贵的胁迫放大,以期求得二人的原谅。
王淳声泪俱下,不断控诉着自己在珍翠楼受到的压迫,试图引起孔瑄的共鸣:“孔总管,您也是从珍翠楼里出来的,应该知道我说的都是真的吧!”
裴衿转眸看向孔瑄:“陈三贵平时也是这么对你的?”
孔瑄忽略了裴衿的打岔,摇了摇头:“我之前确实准备放了你,但昨天晚上陈三贵已经退赛,你却还是想着蒙混过关,甚至不惜给其他人下药来逃跑...”
他叹了口气,语气加重了些:“这总不是陈三贵逼你做的了吧?”
王淳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他被质问得哑口无言,最终羞惭地低下头去,不敢与孔瑄对视。
“怎么处置?”裴衿抬手抹去脸上的湿润,小雨有变大的趋势,随着风向斜斜飘进屋檐底下。
“陈三贵欺压工人确是事实,但我不会留这样的人在身边。”孔瑄走进院中替王淳松绑,往他手里放了一贯钱,“但愿你是真的知道错了,你走吧。”
一直到离开蚂蚁巷子,王淳的脸上都写满了不敢置信,他低头看着手中冰冷的钱币,恍惚中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人生中最错误的决定。
王淳走后,孔瑄站在院中出神,头顶猝然笼罩下一片阴影,他抬头看去,只见裴衿正举着折扇替他遮雨:“王淳未必有他自己说得这么无辜,就这么重拿轻放,孔瑄公子未免太刀子嘴豆腐心了。”
孔瑄沉默片刻,原身也曾受过陈三贵胁迫,甚至因此而丧命,他想起这一点,才最终放了王淳一马:“陈三贵手底下的工人里有几位是我的老相识,我想...先预支我的工钱,替他们赎身。”
栖云楼才在奇巧节上夺冠,正是发展的最好时机,现今店中的人手恐怕不够应付纷沓而来的订单,这些工人与他相互知根知底,正是最佳的人选。
唯一的问题,就是他掏不出那么多用来赎身的钱。
虽说抵扣了他的工钱,这毕竟不是一笔小数目,孔瑄之前犹豫许久都没有下定决心,王淳的事情反倒成了让他开口的推力。
孔瑄紧张的微表情被裴衿看在眼里,他答应得很是爽快:“还以为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何必这么麻烦,雨停之后我就让小五去一趟。”
大概是知道自己没看住王淳误了事,小五这次效率很高,第二天就取回了工人们的卖身契。
孔瑄站在门口亲自迎接他们,迎来的却不止张小山等人,还有另一个意想不到的面孔——
云师傅笑着扬起手:“孔瑄公子,老夫没有打扰到你吧?”
孔瑄眼睛一亮,赶忙将云师傅迎进门。
那天宣布夺魁后,他就被宾客团团围住不得脱身,还因此体验了一把醉酒的感觉,没有机会和云师傅多说几句话,一直是他在奇巧节上的遗憾。
云师傅身上有常乐城少见的匠人精神,他本想着忙完这一阵就去拜访,云师傅却先一步找了过来。
“我打扰你工作了吧。”云师傅走进栖云楼的工作间,一眼就看到角落里摆着一张床铺,“你平时就住这里?”
“您太客气了,...偶尔往返太耽误时间的时候就睡在这里。”这话并不准确,大多数时候他都会忙到深夜,宿在工作间的日子比在自己家还多。
裴衿本来想直接在栖云楼里给他辟一间屋子住,被孔瑄以“太大张旗鼓”的理由拒绝后,竟然扛着一张床亲自送进了工作间,被工人们调侃了好几日。
这事孔瑄不好意思说出口,好在云师傅也没有过多纠结:“能够如此废寝忘食,当世罕有...孔瑄,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他看向桌上的半成品首饰,确认了什么似的说道:“我仔细回忆了一下,虽然两件步摇在外形上大不相同,但细节处骗不了人,陈三贵用来参赛的那支假步摇,也是你做的吧?”
孔瑄手上动作一顿,点心的酥皮被他下意识捏碎——云师傅说得没错,每个珠宝设计师都有自己的风格,但这种个人风格只会体现在极微小处,云师傅不愧为常乐城银匠的第一把交椅,眼光竟毒辣至此。
“不要紧张,我不是来兴师问罪的,”云师傅“呵呵”一笑,“我听说栖云楼被偷了作品,应该就是被陈三贵偷了去吧,他也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只是可惜了你的手艺。”
孔瑄松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的掌心都沁了汗,他重新取了一碟点心放在云师傅手边:“能让陈三贵原形毕露,也不算可惜。”
云师傅点了点头,神情陡然严肃起来:“孔瑄,你要知道,栖云楼因你的点翠技艺而一朝成名,然树大招风,需得小心再小心。”
孔瑄觉得他还有话说,果然听云师傅继续道:“你可知道点翠技艺为何会灭失?”
“书上只说记载这门手艺的古籍在战火中焚毁了...”孔瑄蹙眉,“难道不是?”
“百年前,曾有一位像你一样的天才银匠,靠自己的点翠手艺发家,受到无数人的追捧;他的点翠饰品千金难求,到后来,一支钗子便能抵一座城郭。而当时恰逢乱世,时局动荡,百姓尚且食不果腹...”云师傅目光悠远,“你猜最后怎么样?”
他并没有等孔瑄答复,自顾自解答道:“百姓无法反抗当权者的统治,便将这位天才银匠视为祸害,他们推翻了他的店铺、销毁了他的作品,却依旧不解恨,连带着将所有记载着点翠技艺的古籍也全部焚毁了。”
“从此之后,点翠技艺就在人间销声匿迹,一直到现在,你又重新将它带回了世人眼中。”
…
云师傅略坐坐就走了,他没有告诉孔瑄那位天才银匠的结局,但他不辞辛劳特意赶来讲这么一个故事,其中深意,孔瑄不会不知。
孔瑄毕竟不是这个世界的原住民,因而震撼更甚。
这个故事时不时会在他工作时从脑海中冒出来,每次都让他久久不能平静。
期间裴衿回来过一次,大约是看他魂不守舍,便给他放了半天假,让他带着二丫去街上逛逛散心。
孔瑄领着二丫去龙兴斋买点心,一路上被认出不下数十回,间或遇到其他珠宝铺的老板拦路,要出高价挖墙脚——声名鹊起,这本该是件好事,可云师傅的故事犹在耳边,孔瑄的心情反而更加沉重。
龙兴斋人多,脚尖碰着脚背,孔瑄拿点心的功夫,二丫已经不知道跑去了哪里。
龙兴斋里找遍了也没见到人影,他心急如焚地回到街上,也亏得是他不是人类,目力过人,总算在街的另一头捕捉到二丫小小的身影。
“二丫!”小丫头不懂人情世故,正踮起脚从个男子手里拿什么东西,孔瑄将她扯到身后,语气难免有些先入为主的不善:“不可以拿陌生人的东西。”
“可这个哥哥说,他是瑄哥哥的好朋友...”二丫委屈地瘪了瘪嘴。
被二丫称作“瑄哥哥的朋友”的是个五官深邃的青年,他的双眸是波斯猫般的金色,一看便不是来自中原地区。
孔瑄冷笑一声:“我可不知道我有这么个朋友。”
那青年闻言,脸上更加笑容满面,他将手中的异域花朵收回口袋,在孔瑄诧异的注视下,从怀里掏出一捧毛茸茸的胡子,熟稔地贴在了脸上:“孔瑄公子,别来无恙。”
这夺目的大胡子配上青年的西域长相唤醒了孔瑄的记忆,他的嘴角抽搐了几下,干巴巴道:“原来你的胡子是假的啊...达巴拉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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