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就这样时而醒着,时而昏迷,黑白颠倒地过活了几日,可具体是几日他也不清楚。几日后这破庙终于等来了百来年后第二个走进庙门的人。
陆远道一走进来便看见了躺在院中杂草间的书生,而这人周围像是画了符咒似地写了一圈字。
“青草上的露珠啊,见不得太阳。”
“难过时看着湛蓝的天,也觉得要渗出水来。”
“杨树尖尖儿的嫩叶,招摇着向着太阳,请那秋天来得慢些吧!”
“三十年还乡,不叫的乌鸦竖起尾巴,装作喜鹊模样。”
“天上的燕子,随着大风在飞!”
“这人……”
陆远道拄着双拐,将绕着书生那一圈儿的字看了个遍,边看边念叨着。书生像是从昏迷中苏醒,缓缓睁开了眼睛,便看见了头上绑着绷带架着双拐的陆远道。
“操!”
书生一个激灵,噌地一下窜了起来。
“哈哈哈!”
陆远道看着对方此刻的熊样,笑得房梁都震三震。
“你……”
书生还未说完,陆远道便打断。
“这些是你写的?”
这话自然不是在问地上的字是不是书生写的,菩萨不写字,而是在问这些是否便是书生所说写的诗,毕竟菩萨也不写诗,菩萨也不需要诗,只有人才需要诗。这一时想来两件事像是一个意思,可深究起来却又不同。
书生自是听出了陆远道话中之意,虽然那也许并非是陆远道的原意,可书生却是从那句问话中听到了质疑。质疑他写下的东西真的能称之为诗吗,还是那不过是一时情感升温下的文字拼凑游戏。
“是风!”
陆远道看着眼前人鲜少地露出羞赧的表情却没有嘲笑,而是认真地道:“嗯,我觉得这句最好!”
书生听了这话霎时变成了一只煮熟的虾子,五脏六腑都红透了。
“你来干嘛?”
说着把人引到了供奉观音菩萨像的主殿内。
陆远道一路磕磕绊绊地走着,一边环顾四周。
“这地儿不错啊,清净!”
“是不错!”
“等两天我也搬过来好了!”
陆远道半真不假的说着。书生本要说些什么,一抬眼便看见陆远道正仰着脸看着那尊观音菩萨像,皱着眉头,没有出声儿。
“可真好看啊!”
书生一时不明了这话中的好看是否另有所指,便问道:“怎么个好看法?”
“你看那通身泛着玉莹莹的光,像月亮的光一样,你看着它心就静了,看着它,觉得它身上泛着的光罩着你,像是轻轻抚过你周身,即清冷又温柔,你觉得它不会抛弃你,可也不会让你生起太浓烈的感情。”说这这,陆远道突然住了口,微微叹气道:“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书生听了,带着几分赞同的意味回道:“我知道你的意思!”
陆远道转头认真地看向书生,书生眼神坚定,丝毫不见躲闪。陆远道知道他来对了,这人是真得懂。或许那天夜里命运便将他二人绑在了一处。
“给我找处坐的地儿。”
书生拍拍自己的额头,或许是这人面上表情并无异样,令他竟忘了眼前人还是个伤患。
“坐着吧!”
书生将供桌清理出半平米的位置,对他道:“你坐着吧。”
陆远道看了看,有些犹豫。
“这好吗?”
书生笑着嘲弄对方:“有什么不好。即便你坐在这了也成不了佛,再说你要真成了佛菩萨才真高兴呢。你心里有它,它就在,你心里没它,它就不在。那太阳多高啊,也未见人多看看它,再说你不是伤着吗!”
陆远道释然的笑了,倒是他太过拘泥了。
“好!”
书生将陆远道扶着坐好,自己又坐回了他那个破床垫上。
“你看,不管你坐得多高,还是要低着头说话不是。”
陆远道愣了愣,反应慢半拍儿地回道:“菩萨也是!”
书生一瞬便明了了他的话中之意,抬起头朝那尊观音菩萨像看去。是真的,无论他多卑微低下,它仍旧是低着头柔和地看向他的,是真的。
“这就是为什么所有神佛都是颔首微合双眸的原因吗?”
“或许吧!”
陆远道看着菩萨的背影,一时像看见了自己,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受。
“你说如果菩萨转身会看到什么呢?”
“啊?”
书生的心思还在菩萨那低垂着的头和微合的双眸上。
“你说菩萨如果回头,会不会看见自己就是你我,会不会惊觉自己就是犯了错的普通人啊?”
书生听了这话却笑了。
“或许只要改过就可以?所以你看菩萨从来不回头啊!”
“哈哈哈,对对对,你说的对!”
陆远道畅快地笑着,书生也笑了,不是因为自己说得对,也不是因为凭着这句话他就劝慰了自己,而是因为他突然不那么寂寞了,寂寞到在院中写下一些连自己也不承认是诗的文字。即便是罪孽,可看着有那么一个人和他一道在罪孽的深渊里沉溺,看着对方还会笑,好像他真的也能带着一身的罪孽,活着!而活着不是为了别的,或许只是因为需要有人记得这份罪孽。
笑过之后,二人被突来的静默袭击,各自又有些无措。书生四处看了看,最后望向供桌右下角染着灰的一节蜡烛,定了定神,才想起此刻还是该说点什么的好。
“你怎么来了?”
嗯,这就是他这会儿能想到的唯一的话了。
“你不来看我,那我就来看看你吗!”
陆远道说这话时仍是笑着的,却不同于先前的笑,此时的语气也并非调侃,而是带着一些说不出的柔和。
“抱歉!”
书生略显尴尬的搓搓手,他确实将这事儿忘了个干净。
“你知道今天几号吗?”
“啊?”
陆远道问得突然,而书生像课堂上突然被抽查而自己又毫无准备的小学生。
“你最近怕是都过糊涂了吧,给!”
说着从腰间扯过个袋子,直接扔到书生的怀里。书生接过一看,竟然是一包吃的。
“包子?”
“幺姨做的,纯素的包子。”
不知是否是书生想多了,他总觉得对方似乎着重强调了一下“纯素”这两个字。书生的手在裤子上蹭了两下,拿出来一个雪白松软卖相极好的包子咬了一口。
“唔,这什么馅儿的啊?”
这味儿怪了些,却也能接受,而且多吃两口反倒觉得怪好吃的。
“野荠菜的。”
“野菜?”
书生只听到了野菜二字。
“嗯,幺姨家的婆婆挖的,说是这会儿最新鲜,过几天就老了。是婆婆想幺姨了,专程给送来的。”
“挺好吃的!”
书生三口两口将手中的吃完,又从袋子里拿了一个。这回却吃的格外细致,小口小口细细地嚼着。
“多久没吃饭了?”
书生认真地想了想,最后却也没答案。
“忘了。”
“想饿死自己吗?”
书生点点头,嘴里吃着包子含混不清的回道:“别说,饿死算最干净的死法了。”
陆远道听了微微叹了口气。
“我都没死你死了算怎么回事呢!”
书生抬头看看他,又自顾自低头吃起了包子。
“那你呢?”
书生这话问的不清不楚,然儿陆远道在听到的一瞬间便懂了。
“我不是早死了吗!哈哈哈……”
陆远道笑了很久,书生停下咀嚼的动作,像愣了神似地看着他。
半晌,书生突然吼道:“别笑了,太他妈丑了。”
陆远道搓了搓落在手背上的雨,闷闷的回他:“他妈的这庙漏雨。”
“嗯!”
书生应了声,接着吃手里的包子。
这庙岂止漏雨啊,它还不遮太阳,它还“伤人”呢!
“你说我会不会吃着吃着包子,一下子就噎死了啊!”
书生咽下口中的包子,本来说话闷声闷气的,可最后一个“啊”字,连此刻心思不属的陆远道都听出了不该有的轻松感。
“噎死你不是便宜你了吗!”
“所以是我太狡诈了?”
书生这时才想起来,不久前自己好像才想通了要活着。
陆远道扬起头,望着那将光洒在观音菩萨像周身的太阳,实话实说:“不知道。”
书生咽下最后一口包子,沉声道:“我也不知道。不过我知道我没被噎死呢!”
陆远道垂下头,看向书生手中的空袋子。
“或许狡诈是留给善良的人最后的活路呢!”
像他,不善良也不狡诈,他已经死了。
书生将手中的空袋子扔到一旁,一个后仰躺在了那张破床垫子上。
“脑子里乱糟糟的,好像想通了些,又好像什么都没想通。觉得你这话说的对,又觉得你这话不对。明明很累,可这会儿却丁点也不想睡。明明还清明着,可下一秒就像昏迷了似的不省人事。不知道今天是几月几号,不知道过了多少天,是不是一个昏睡就过了一天,又或是一个月?一年?也或许只有一分钟?不然我怎么还没饿死。”书生说到这儿,突然福灵心至。“哎?我想到一个好死法,饿死真是个好死法。”
陆远道静静听他说着,虽不回话却听的极认真。直到听见这一句,才笑着回说:“嗯,这死法干净。”
书生是没看到陆远道的笑的,听了这话也不自觉笑了,想来是真的开心。
“除了身下那方土地,稍稍对不起它了。”
“想来太阳晒到它身上时,也就干净了。”
书生先是更开心的笑了两声,之后突然想起什么,垮下脸来。
“怎么了?”
陆远道“居高临下”的坐着,将对方的反应看了个真切。
“刚刚我把你带来的包子都吃了。”
“不只吃了,你还说它好吃。”
“好吃是好吃,就是这么着是不是有些浪费了?有些对它不起!”
“想来它也像你身下那方土地一样,并不会这样想。”
“所以我现在已经死了吗?”
“嗯!”
“真好!”
书生说完“真好”二字,再次睡了过去。睡去后他做了一个短暂的梦,梦里他成了那头母鹿,被他自己一枪射杀,他闻见了血腥味,并追着这血腥味一路来到了他的心里,他找到了他,这时第二声枪响了!
书生从梦中惊醒,瞪着双眼看向不远处的观音菩萨像,那玉莹莹的光令他在一瞬间静了下来。
“醒了?”
苏理“嗯”了一声,缓缓起了身。
“我饿了!”
苏理摸着自己的肚子说着。陆远道从身后拿出一只鼓着的袋子,一甩手扔给对方。苏理打开袋子,发现里面是一袋包子。在裤子上擦了擦手,拿起来一个就吃。
“嗯,野荠菜的,味不错!”
“喜欢?”
苏理点点头,“我还从没吃过呢!”
陆远道听到这微微皱了下眉头,半秒钟后笑了。
“慢点吃,别噎死了。”
苏理不听这话还好,一听顿觉嗓子眼儿也细了不少,还真就噎住了。
“你他妈就是个乌鸦嘴。”
苏理说这话时嗓子都哑了,陆远道看着眼前的活人只有满心的欢喜,连对方嘴里的骂人话也觉得说不出的生动。
“这破庙也就我这个乌鸦嘴了,毕竟真正的乌鸦它也不飞来。”
苏理抬头看向陆远道,天外的光正从观音菩萨像移到他身上,恍惚间这人竟成了神佛,只有那眉目间的淡淡的悲悯令人觉得他还未羽化而去,还同他苏理一道堕落在这凡尘。
“陆远道!”
“嗯?”
陆远道看向苏理,不知这人为何唤他后一句话不说。
苏理郑重其事地对陆远道道:“朝前走吧,别回头。阳光总有照在后背上的时候,不急。等那天来了是死是活,该悔恨的还是该愧疚的,想来也都有个了解了,在这之前就朝前走吧!”
陆远道转头看向眼前的那尊白玉观音菩萨像,点点头。嘴上却骂道:“别他妈说些肉麻话!”
苏理咽下最后一口包子,起身拍了拍衣裳,指了指那破旧的屋顶。
“先前我说要送给你一首诗,你看,那就是我送给你的诗。”
“诗?你送给我的诗?”
陆远道仰头望去,顺着那屋顶上的破洞看见了蓝天上一朵小猫儿一样的云。
“哈哈哈,苏理,你的诗逃走咯!”
陆远道转回头看向苏理,半分欣喜半分戏弄的说着。苏理走到陆远道身旁,双手撑着供桌也坐了上去。
“你再好好看看!”
当陆远道再次抬起头时,他在那破洞中看见了半个月亮。
“月亮?”
“还有星星。”
“天黑了吗?”
陆远道仰着脸问,语气有些疑惑。
“不是,不是天黑了,而是你找到了诗。”
“这就是诗吗?”
陆远道仍旧仰着脸,听了这话他又怎么舍得低头呢。
“不只是诗,也是奇迹。”
“奇迹?那我能在此刻看见雪吗?”
“能啊,怎么不能。”苏里很笃定。陆远道转头看向苏理,苏理接着说道:“你看,像我这样。”
说着,微仰着头合上了眼睛。而陆远道也听话地照着对方说的做,同样微仰着头,同样轻合着眼睛。
“看见了吗?雪从那个洞口落下来,落在你我身上,有轻微的凉意。甚至落在菩萨的后背上,菩萨不回头,它看不见雪,它和雪都静悄悄的。只有你和我,只有你我感觉到了那微微的凉意。你抬手摸摸脸,像是菩萨像一样莹如玉般的沁凉,然后你我也静极了,连一句也不再说。”
最后一句话落,苏理便真的一句话也不再说,只静悄悄地闭目仰首坐在那儿。而陆远道此刻既不回答什么也未有所询问,保持着相同的姿势静悄悄地坐着。如果这会而菩萨一步跨出庙,来到大太阳底下,它或许也会有好奇,便了回头,看见两尊菩萨像并排地立在那供桌上。周围静极了,而这静是混着鸟鸣、和着昆虫振翅、杂着徐徐清风的静。此刻若真有私心怕也不过是想让这宁静永远持续下去吧。
如果可以,不止苏理这样想,陆远道又何尝不想呢。他想就这样一直一直,直到那起的灰尘落满他的身,给他塑出一尊泥像,在岁月的盘剥下,一点点露出玉莹莹的光泽。他太想了!可是梦就会醒来,就像诗人不写诗时他也会在人群里站一站,也会想一想下一餐该吃些什么。虽然不知过去了多久,可他知道自己该醒了。
他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