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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二章(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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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到此,二人均是无言。静默的空档,陆陆续续地大家也都醒了。大长脸醒得最早,或许是年纪大了,他的睡眠时间越发的短了,精神气儿也不如从前了。他醒了却也不出声,静悄悄地听着那二人的谈话,他就像个蚌,听着底下的泥沙丝丝细语,却将嘴合得严严实实,绝不开口。可惜,蚌能孕育出珍珠,而他大长脸,听了太多秘密,最后只沤了一肚子脏心烂肺。

矮子早忘了昨儿自己的不合时宜,只要他醒了,别人也就再睡不成了。而众人中,胖子则是最后一个醒来的人。可见他胖并不止是因为他吃得多,还因为他睡得久。只有死人懒起来才会越懒越瘦。

十五分钟众人整装完毕,又十分钟,吃了早饭。一行人再次朝山林深处进发。这次被留在营地的人是矮子和哑巴。矮子一脸悻悻然,哑巴则是无可无不可。虽说他并不十分喜欢矮子,却也不算厌恶。这人虽说屁话多些,却比那死胖子更像个人。死胖子那个屠夫,看谁都他大爷的像在看头大耳朵的肥猪,令人心里瘆得慌。

然而在出发前,县太爷家的公子最先找到书生,那会儿书生正在擦他手里的那杆枪。

“你留在营地!”

县太爷家的公子本打算让这人自己留在营地,或是将哑巴一道留下。

“这是提议又或是通知?”

书生很平静。听了这话,县太爷家的公子竟有些看不透眼前之人了。昨夜那人望向月亮的样子在此刻浅淡的像是一片羽毛一扫就消失了,这人究竟想如何呢。

“你自己选,是留下还是跟着我一道朝山林深处进发。”

书生接着擦他手里的枪,看也没看对方一眼,直接道:“那再选两个人留守营地吧。”

说着,转身离开,朝着众人攒聚处去了。

县太爷家的公子下意识追上去,跟在后面问道:“你是为着那鹤鸣声去的?”

书生有些懵,想了一会儿才记起那是昨夜的事情了,若不是这人提到了鹤鸣,他早将昨夜的忘了个干净。

“不是!”

“那如果你今日遇见,你会朝它开枪吗?”

“不……”

书生尚未说完,大长脸便走了过来,打断了二人的对话。

“陆公子,一切准备就绪。今儿您打算留下谁来守营?”

县太爷家的公子随手一指,大长脸便将这话传达给了矮子和哑巴。书生同县太爷家的公子对视了片刻,然而此刻意境早变了,却是说什么都不对了。书生不适合接续着说下去,县太爷家的公子也不适合再追问了。

“走吧!”

县太爷家的公子说着,率先走了,这次调了个个儿,反而是书生跟着对方了。可心下的疑惑却并不如自己的脚步那样干净利落,他仍在想所谓的“不”是什么意思呢,是不会?是不知道?又或是不会看见?那他呢?他自己又希望遇见那只鹤吗?他又会如何呢?是不会?是不知道?又或是不会看见?此刻他心下乱的紧。他想了想,私心里他不想遇见昨夜那只悲鸣的鹤。可预见了他就会射杀它吗?倒也未必吧!只是若不杀了它,那它就会是这片山林众生厄运的目击者。他留下一个自己作恶的目击者,时时刻刻提醒着他的罪孽。

“出发!”

“是!”

喊声过后,周围仍是一片寂静。众人的声音散出去,像漫出盆去的水,初时还有痕迹可寻,最后却是无踪无影了。

众人的脚程很快,书生跟在队中的位置。他有时想冲去队前头,有时又想隐到队尾。进进退退几回,最后也只能不尴不尬地跟在队中的位置了。他想如果对方没有给他选择,而是直接强制他留在营地该多好啊。他并不需要这所谓的选择,所谓的自由,所谓的尊重。

心里念头太杂,书生一个不注意被绊了一下。虽只是一转眼的事儿,可他看得分明,那是一颗人类的头骨。霎时间他的左半边身子便麻痹了,从脚趾到肩膀。可奇怪的是这并不影响他行进。如此是否可以说那颗人类的头骨麻痹的不是他的身体,而是他的心和他的脑袋呢。

“该死,他大爷的!”

那人为什么不强制将他留在营地呢。

“该死该死……”

书生边跑边不住地诅咒着,一时间悔恨险些将他淹没。就像小时候他一脚踏进河里,四肢扑腾得再厉害再欢实,可仍旧止不住下沉,直至那冰冷的水没过头顶。

第一枪书生不知道是谁开的。他听到枪声的一刻,身上的热汗瞬间转冷。可他也要感谢这一枪,是这一枪将他从水底拖拽上来,让他能暂时回到河面上,能够缓上一缓,能够暂时夺回自己的呼吸。

“谁他妈的放空枪?”

这话是胖子喊的。县太爷家的公子和大长脸耳力好,听到子弹最后落点的声音就知晓是否是穿透了皮肉的,更不要说他二人还有过人的眼力,这周围本没有任何猎物。而胖子则不同,他是子弹穿透那刻便能闻见血腥味的主儿。至于他为什么反应如此大倒是说不清,更像是全身心戒备,一声枪响,成了惊弓之鸟。可这又是为什么呢?胖子又不是书生,第一次参加狩猎。或许包括胖子自己在内的众人都没有意识到,胖子才是那个最具有兽性的人,胖子的兽性甚至隐隐压过了人性,也就能在众人之前感知到危险,那根名为兽性本能的弦绷紧,弓已拉满,箭已在弦,砰地一声却成了空,自然急得破口大骂。若不是如此,竟也想不出其他旁的理由了。

而书生回过神,在听见胖子那句“三字经”时心下松了口气。再看向放空枪的一字眉,那人急的皱着眉,眉心攒起,像蘸饱了墨,一不小心滴在宣纸上的墨疙瘩。

“我、我真看见了。一个白影子嗖的一下就过去了。”

旁边的秃子不很相信。

“又是白鹿?”

“那个高度不像是鹿,而且特别快。”

胖子咬了咬牙,心里虽然不安,但嘴上却很强硬地道:“你他妈的看错了!”

书生此刻临着胖子,诧异于胖子咬牙时那一阵刺耳的磨牙声。加之这人看似笃定的反驳,不知该说他能感受到对方的惊惧之意,还是说对方的惊惧已经外溢,并感染到他。这并不是个好现象,何况他并不十分清楚对方在惊惧什么。

大长脸眼见县太爷家的公子脸色越发不好,忙开口劝阻:“都别吵了,就是个误会,吵吵嚷嚷的像个什么样子。大家也都注意些,看仔细些再开枪。”

众人听了这话,看像县太爷家的公子,见对方脸色铁青,也就纷纷消停下来。只是这一枪的“余威”仍在,众人多多少少都被影响。再行进时众人都不禁屏住呼吸,以至于当一头白鹿从前跑过时,众人一时竟没有了反应。还是书生下意识举起枪,一枪打折了白鹿的角。

胖子后知后觉得放下枪,嘟囔着:“什么邪门东西,操,又他妈的是白鹿,他妈的这林子里什么时候这么多白鹿?”

胖子一番话说完,砰地后背靠在树干上,喘气又粗又急。书生闻言,心下一紧,像是被谁一瞬攫住了心脏。朦朦胧胧间,他好似懂了些什么。

为什么是白色的?越是纯白的东西,越是令人畏怯,越是不忍让其沾染上尘埃。就像他小时候得到的第一个笔记本,除了外皮的两张带着花纹,内里纯白的连一个黑点儿也没有。他犹豫了两天,最后也没有将自己的名字写在笔记本的扉页,而那笔记本他也从不曾用过,他下不去手,而如今的事同那时岂非一模一样。可是谁呢?又是谁在试探他们这一众人?又是谁即想将众人推入深渊,却又心软地给出其他可能?究竟是谁?

书生舔了舔嘴唇,喉头滚动,润色半晌,才艰涩的开口:“所以我们还朝前走吗?”

他说完这话,没有在第一时间看向县太爷家的公子。直到他感觉那人看向他,才迎上对方那双鹰一样带着锐利之气的眼睛。

县太爷家的公子朝身后望去,除了一片密林,自然是什么也看不见。他环顾四周,那股子压抑感令他喘不过气来。最后不得不扬起头,看向那从树尖尖儿处漏下的一点点蓝。

“你……”他指向书生,接着说:“你和我走,其他人原地休整。”

书生听了这话脚下虽没动,上半身却不自觉向后移了大概一指的距离,并且将背挺了起来。

“就你和我两个人?”

县太爷家的公子还未说话,胖子倒是先开了口。

“陆公子,还是多带两个人吧!”

其他人听了也不禁附和着,连大长脸也在其内。

“多带两个人安全些。”

“不需要!”

书生不知道此刻县太爷家的公子是如何想的,只是他自己却是清楚的。若真是个局,众人早在局中,早已不安全了,说不定只有他二人反倒安全些。县太爷家的公子临走前嘱咐道,在生命未受到威胁前众人不得再开枪。众人虽疑惑非常,却并未提出异议。书生本想将身上的□□也放下,最后还是带着了,大概是因为心里没谱,闹腾着不安生。二人对视一眼,便一道朝着更深的密林去了。前路如何谁也不晓得,谁也不能告诉他二人,只有未知二字是写定的。

书生无可奈何,却也不再申辩。临走前,将旁人的水和干粮又带上了一些,并嘱咐大长脸,若是下午四点前他二人还未回到此地,那便将众人带回营地,而他二人之后则会直奔营地。大长脸看向县太爷家的公子,见对方点点头,便也应下了。

二人走出百米,县太爷家的公子突然问书生:“出发前你嘱咐大长脸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还有背包里的那些干粮和水,你觉得此行不会顺利?”

书生也说不上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儿,或许还是胖子那份惊惧在影响着他,他心下不安的很。

“说不上!”

“可你心里不安!”

书生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同对方纠缠,而是转了话题。

“你呢?你又为什么要单独行动?又为什么独独带上我?”

县太爷家的公子听了这话好像笑了。

“你不说我是个死人吗,既然这样,那我也帮帮你,将你葬在月亮上。”

书生听了,脑中想起幼时父亲读的诗,那诗是谁的他忘了,名字也忘了,内容其实也忘了。可这一刻,他独独记起了其中的一段。诗中说:“呀,谁愿意与我一前一后走过沼泽,派一个人先死,另一位完成埋葬的义务。”他为什么想起这一段?又是否有所指向?又或许毫无意义?

“葬在月亮上?那真是谢谢了!”

书生诚心实意的说着,说话的语气像是一个进香还愿的老婆婆。

“可葬在月亮上该是怎样的啊!”

陆远道想不出那会是什么模样。只是在说出上面那句话时还不觉得,此刻倒是无比清楚地知晓自己已是个死人了。

“嗯,该是怎样的呢?或许再也没有黑夜了,每日里昏昏欲睡?或许像颗种子一样,在月亮上发芽生根,然后开出一朵花来?又或许葬在月亮上的我就像一颗痣显在了人脸上?谁知道呢!”

“所以重要的不是真的如何,而是你还可以想象?”

“是吧!”

二人走的很慢,脚踩在层层叠叠的落叶上发出细微的声响,像是大地的清浅的鼻息声,节奏分明。可想而知,大地这会儿是极度惬意的。

“你觉不觉得奇怪?”

陆远道虽这样问,可语气却很平静。

“是有些奇怪!”

太静了,静得像是连他二人也不存在一样。

“按说越往深处动物该越多才对,可现在连外围能看见的白鹿也没看见一只。”

陆远道环顾四周,仍旧什么也未看到。

“所以还要继续吗?”

陆远道半转着头看向书生,询问道:“你不好奇吗?”

“好奇?”

好奇什么呢?

“或许你我会遇见那只白鹤也未可知!”

书生朝远处看了看,远处仍是一片茫茫然。

“这就是你带着我同行的原因?”

陆远道点点头,道:“或许只有你能看得见它!”

“你也能。”

书生说的很肯定,仿佛他二人已经看见了那只白鹤。

“我确实是好奇的,所以来之前我是抱着侥幸心理的。可你为什么要来呢?”

书生听了这话只觉奇怪。非是奇怪他如此问,而是奇怪后两句话之间竟半点停顿也没有。也就是说他早想问了吧,这话就在嘴边,终于是问出了口。可关于最后的问题他一时却回答不出。是啊,为什么呢?他为什么要来呢?他不可以拒绝吗?或许这人只等着他拒绝呢。

“怎么不说话?”

陆远道半晌也没有等到答案,似是有些急迫地追问着。

书生有些无奈,但还是很真诚地回道:“我不知道要如何回答。似乎是无可无不可的事,既不需要应承什么,也不需要拒绝什么。好像也并不好奇,我也不知道我自己为什么来。”

陆远道突然觉得这人是在悬崖边跳舞。死了也就死了,活着也就继续活着。

“或许连你自己都看不清自己有多想葬在月亮上!”

书生心下一震,那颗心脏或许真的藏着一只亡魂,就在刚刚一头猛撞向他那内心深处最后得意思柔软地带。

“有可能吗?”

书生第一次用如此认真的眼神看向陆远道,说他第一次将这人当做一个真正的人来看。之前对方于他而言不过是一个象征,再后来也不过是一个将死之人而已。

“你自己觉得有可能吗?”

“我不知道!”

书生这番回答也是如此认真。

陆远道双眼轻合又再度睁开,也颇认真的对书生道:“那就等你知道了再说吧!”

书生不曾想竟是这样的回答,如此他倒是也好奇这人又是否真的是因着他口中所说的好奇才来的呢。

“那你呢?你又为什么要来?你又是否想同我一般葬在月亮上?”

陆远道摇摇头,声音透着冬季落日的余韵,但语调又很惬意。他道:“没有哪一刻比这一刻更令我明白,我想死在这片深林之中。”

虽说他先前也曾起了这样浪漫的念头,可这一刻却又比那一刻更坚定了些。

“这就是你会带我来的最根本的原因?”

陆远道瞬间想明白了这话的含义,再想想先前自己所说的理由,连他自己也要承认,先前的理由多少有些鬼扯。

“是吧!”

书生了然,没有再继续说话。一片叶子缓缓落下来,恰好落在书生的眼前,他逆向模拟着叶子落下来的轨迹,一路向上看去,瞬间变得迷茫起来。

“你说咱们真的是在朝深处走吗?”

“这林子都长的一样,确实不好分辨。”

说着,陆远道也朝着头顶望去。与先前不同,一阵眩晕感令他瞬间恶心想吐。

“你说有没有可能你我一直在原地?”

书生问出这话时并不惊慌,甚至可以说平静的令人遍体发凉。

“鬼打墙?”

陆远道垂着头看向地上的落叶,强自将那份恶心感吞咽下去。

“你说是不是它并不想咱们再朝前走了?”

陆远道一个转身,整个后背撞在树干上,这突来的疼痛却恰好减轻了那份恶心感。

“所以呢?”

“这也是我要问你的。所以呢?”

所以还要往前走吗?

陆远道顺着树干坐了下来,半眯着眼思虑片刻。

“等!”

书生在对面坐了下来,并拿出了背包中的水。

“等月亮出来?”

“等它出来!”

“如果它不出来呢?”

“如果它不出来那就证明你是对的,它不想我们找到它。”

这话刚飘进书生耳朵里,他便睡了过去。这睡意来的突然,像是中了迷药,一瞬就失去了意识。可潜藏在他心里深处的那只幽魂仍在不断撞着他的心脏。他第一次看见了它,半透明的一直小鹿,瞪着圆眼睛,一下一下不停地撞击着他那尚带着血色的心脏。他看了一会儿,好像懂了自己为什么会睡着了。他在逃避!当他想通这一事实时,他便瞬间睁开了眼,恢复了清明。然后便看到了月亮。

“它出来了!”

书生喃喃自语,并未想着谁会应和他。

“是,它出来了!”

“所以这是它的仁慈?”

陆远道笑着道:“谁又能说不是呢!”

二人没再说话,却一道起了身。

“走吧!”

陆远道率先跟着月亮走了。月亮缓缓移动一步,他也跟着走一步,像是不常出门的小孩儿,紧拽着家人的手。

“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这样看着确实要比昨日圆些。”

书生只抬头看了一眼,便跟着陆远道一齐朝前走。

“或许今日如果不是个满月,你我也未必能见到它。”

书生好奇地问道:“你怎么如此确信你我会见到它?”

陆远道缓缓抬起右手,朝前指去!

“它不就在那儿!”

书生抬起头,脖子咯吱的一声响,那阵响声短暂的占据了他的全部心神,后又迅速退却,这时他看见一个白衣少年整个人站在湖水中。

“他,不,该说是它,它……”

书生惊异的看着眼前的一幕,惊异的不知该如何说。

“或许它早已将自己葬在月亮上了。”

书生看着眼前的一幕也不得不承认陆远道是对的,那个白衣少年真的将自己葬在了月亮上。

白衣少年它是否知晓书生同陆远道的到来呢?或许是知道的吧!毕竟是月亮将二人引至此地的。而如今的它,一身圣洁白衣,立在湖水中,而那落下来的月亮像个硕大的圆盘,它恰恰站在其中。可月亮又是如何同它说的呢?这怕是除了它自己谁也不会知晓了。

书生看痴迷了,不禁朝着湖走去,却被陆远道一把拽了回来。

“你他妈的疯啦!”

疯了?我他妈的疯了?书生听了这话心中只觉得此时此刻说出这样的话真是不合时宜的很。可若如此计较,那他同陆远道两个人怕是最不合时宜那个。

“它……”

“你还想它能同你说话吗?”

书生不甘示弱,恶劣地回道:“那你呢?你要一枪打死它,让它成为你众多战利品中的一个吗?”

书生话落,二人同时陷入静默。或许他们最初便没想着能见到它,便也没想真的见了之后要如何。他们只是想找它,只是想找它而已,可为什么要找它却又说不清道不明。

“我以为见了它便会有个答案的!”

陆远道说着这话,心下却是更茫然了。

“我也以为会有!”

书生也想求一个结果!

“那……回吧!”

“好!”

临走前,书生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圣洁的白衣少年,突然他像穿越回了幼年,膝盖缓缓接触到大地,虔诚地朝着那令人敬畏的白衣少跪拜。陆远道自是看见了书生的举动,可他知晓,自己是不能如此做的,就像他连死在这片山林之中同万物腐朽也不能。

回去的路上陆远道问了书生三个问题,公平的很,书生也问了陆远道三个问题。

“你说它真的知道你我来过吗?”

“你希望它知道吗?”

“那它又为什么什么也没同你我说?”

“那你又为什么不再等等?”

这句说是一个问题,也可以说是两个问题。为什么不再等等?为什么要转身逃开?

“那回去之后呢?”

“你想回去了?”

书生所谓的“回去”二字只有那一处,二人同时带着这几个问题朝原路返回。说也奇怪,来时那样兜兜转转,一路不顺,这会儿通向来时的路却像被谁将障碍一脚踏平了一般畅通无阻。就是那样笔直地从这个方向一眼便望到了营地的探照灯。如是他二人再仔细些,怕是便会知晓早在他们回头的第一时间,那探照灯的光就已经映在他们的眼中了。

回到营地时众人多数还未睡去,看见二人回来,一道站起身拥上前。

歪嘴嚷嚷着:“陆少爷您可回来了!”

显然他的眼中并没有书生。

大长脸见二人回来终于放下了提着的心,皱着的眉头也平了,明显地松了口气。

“你们俩可算回来了。再不回来……”

再不回来?再不回来他要如何?冒着已知的危险独自去深处寻他二人?真是幸好,幸好陆远道摆了摆手,将这个话给打断了,不然大长脸要如何收场啊!可从这儿也能看出来他至少是真心担忧的。当然,也不能排除他是怕这位县太爷家的公子真得有个三长两短,县太爷不会轻易放过他们这些个人。

“大家睡吧,明儿一早便回了。”

陆远道这话一出,众人先是静了片刻,之后便七嘴八舌地说开了。

“咋了?再往里真有了不得的东西?”

这话是胖子说的,说这话的时候只看他的表情还有些战战兢兢,毕竟他是第一个感受到威胁与恐惧的人。其他人听了这话也跟着应和着,可越说情绪却越是高涨。书生听了,丁点也不怀疑即便现在出现个外星人,众人最先做的事也是掏出枪,先打一梭子看看对方死不死再说。

大长脸那眉头又拧在了一处,眉心多了个肉疙瘩。

“真有古怪?你俩没事吧?”

他循着二人来时的方向望去,什么也没有。而且这二人身上也不见伤,该是无事才对!

“没事!”

书生话落,陆远道接着道:“山林深处什么都没有,而且到了一个地方会迷路,不然我们俩也不会回来的这么晚。”

书生偏过头看向陆远道,这眼神比他最初听说明日要回去时更柔和些。

“就是说咱们差不多将林子里的动物们猎尽了?”

歪嘴真是个令人讨厌的人。因为他的歪嘴,你便不确定他说这番话时是真的笑了,还是并没有笑,又或是开心的笑了,还是带着讥讽意味的笑。

“难怪会遇见白鹿!”

胖子松了口气,可这份放松只持续了不到一秒,下一秒他那野兽般地直觉便令他再次焦躁起来。

“那这次围猎就结束了?”

人群里不知道谁说的,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而且一众人也没谁朝着声音传过来的方向看去,书生甚至错觉那句话是它借由风带来的。

“是!”

陆远道说着,心想所谓的围猎怕是以后也不会有了。

“那……”

歪嘴还要问些什么,抬眼看见陆远道凝重的表情,喉咙滚动几下,生生将心里话咽了回去。

“都回去睡吧!”

陆远道遣开众人,让大家都回到帐篷里,可他也知道,今夜又将是个不眠夜。

当所有人无论愿意与否都回到各自的帐篷,睡着可能睡不着的觉,却怕被人听见,连互相抱怨一两句都做不到。想想这得是何等的难受啊!而此刻心下最畅快的两人却没有回到自己的帐篷,而是靠在昨夜的树旁,二人相顾无言,连风也吹不进的静默。

“在想什么?”

良久,终究是陆远道败下阵来。

“月亮不见了!”

陆远道望过去,果然引着他们去而又返的月亮不见了。

“又藏起来了?”

书生摇摇头,语焉不详地回道:“或许是留在了它那儿。”

路远道看着书生,自是明白他这个摇头并非是说自己是对的,而是说他的想法同他陆远道不同。说也奇怪,他竟觉得自己是如此地了解一个人,在成为一个死人之后!

“它想留在它那?”

“可能是因为看着你我这样的人太腻烦了吧,所以你看它时不时就要躲起来。说不定每次躲起来的时候都是去找它了,只是所有人都不知道而已。”

陆远道胸腔震了震,脸上带着意味不明的笑,像是个恶人。

“如果真是这样,也不晓得是谁向谁告状呢。”

“无论苦主是谁,你我都是被告。”

书生舒展开自己的双腿,那是一个放松的姿态。

陆远道这次笑出了声,像是也默认了自己被告的身份。

“回去以后你有什么打算吗?”

陆远道想了一路,也不知道自己回去了能干嘛。继续做他的县太爷家的公子吗?

“不知道!”

打算?能有什么打算?

“是没想好还是没想?”

书生似是微微叹了口,说出口的话却毫不含混。

“实话说,我想了一路。”

陆远道听了只觉自己这个死人同眼前这人关系又更紧密了些。

“不然就做个诗人吧!”

书生很惊讶。不为别的,只因为那人说的很认真。

“我?”

书生话落,自己先笑着摇了摇头。

“不行吗?”

当个诗人不好吗?

书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不是行不行或者好不好就可以的。

“我手上是沾了血的。”

“可你现在的心是纯净的不是吗?”

如果是以前的书生,陆远道真的未必会说这样的话。

书生无奈摇摇头。

“我的心早就载不动纯净这两个字了。”

他的心里藏着一只亡魂。

“哎,好吧!”

陆远道不知为何,竟是说不出的失望。

“或许我可以当老师?”

这话说的,连书生自己也不很相信,但放在此刻,他又确确实实是如此想的。

“老师?”

“嗯,老师。带着孩子们做实验,让他们爱上科学,并且……”书生顿了顿,鉴定地道:“并且教会他们对科学的敬畏之心。如果真能如此好像也不错。”

虽然他再也不能成为一个诗人了!

当月亮再次出现,像是带着某种愁情,周身映着暧昧不明的蓝,书生被那蓝击溃,裹挟着愁绪睡了过去。反观陆远道,他此刻坦然地闭上眼,坦然得像是一切不曾发生般,像他十二岁那年,还未碰过枪时那样坦然地睡去。

第二日一早,胖子最先醒来,并偷偷摸摸拽着两只白鹿去了河边。秃子见这人鬼鬼祟祟,一路跟了上去。他本想调笑一二,却不想因着胖子的一个笑险些吓破了胆。胖子转回头看向秃子,却只看见他那锃光瓦亮的秃头。胖子抬起沾着血的手,望着那不见踪影的人,笑得却是更开心了。

因着众人心中多有不快,陆远道便也没过多阻拦。胖子的那两只鹿算是有了用武之地,足足令众人饱餐了一顿。然而这其中并不包括书生和陆远道,二人就着冷水吃了几块压缩饼干,算是解决了一餐。至于剩下的猎物则被众人瓜分了。大家也没什么需要客气的,毕竟陆远道和书生均已表了态,再者这一趟多少有些憋屈。即便这陆远道是县太爷家的公子,可这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这份不舒服便带出了此刻鲜有的不甚恭敬。

陆远道望着众人,心里翻搅着泛着膈应。在他望向那一堆堆被扔在林中的白骨时,在这片茂密的如同凝滞的山林中,他第一次感受到活着。也终于知晓为何他那样执着于让书生成为一个诗人,比书生自己还要执着。这一切不过是因为他自己想当一个诗人,而他自己却比书生离诗更远。

“走了!”

陆远道将自己带来的东西一样不少的带走,什么也未留在这片山林中。书生同他一样,将自己带来的物品收拾齐整,可他比陆远道更清楚,除了那颗放出去再也寻不回的子弹,他同陆远道都把昨日的自己留在了这儿。

众人悻悻然地骑上自己的摩托车,一路朝山下奔去。不知为何,书生觉得这下山的路要比上山时颠簸了许多。他刻意没有带头盔,这感觉十分不舒服。这不是什么清风拂面的舒适感,而是把自己化成一把刀,将风割裂。而力的作用是相互的,他也被风化成的刀将脸面割的生疼。这也好,这样他那尚未滴落的眼泪便被刀子生生从眼中割离,剩下的唯有肿胀酸涩。等到了山下,大家也只会看见他泛红的双眼,和眼中被风刀割出来的细细血丝。他将一个懦弱者的秘密偷偷藏进了风中,没有哪个人能看见。

陆远道倒是比上山时轻松不少。原本的他心上像压着块石头,倒不是憋闷,而是因着那块石头,他的心也要更猛烈更强劲地跳动。也或许是因为他的心跳的格外迅疾又强烈,总有种会破体而出的错觉。而那块石头就是他厚实的胸膛,也就是最后的屏障了。如今他的心倒是轻快了不少。骑着摩托车,整个人像是要飞起来似的。他觉得自己轻轻一跳就能够到云,就能奔向太阳,就可以真正死去了。死?对,死吧!让他死吧!让所有人都死吧!他这样想着,人真的就飞了出去。可飞到半途,便被一滴雨阻了路。那滴雨又咸又苦又涩,像是谁人说不出口的悔意。

一行人回到城里,连个招呼也没打,便各自散去了。而陆远道也并未说任何话,这一刻的沉默便是默认了这个以狩猎为核心的团队从此解散。最后长长的街道上只剩下两个人,两个一同看过月亮的人。

“还不想回去?”

书生骑在摩托车上,朝着那条笔直的街道一直一直望向远处,却没有个落点。

“一时竟然不知道要回到哪去。”

陆远道听了这话,只觉自己问了个稍显愚蠢的问题。

“不然同我一道回去吧!”

这样两个人或许能一起商量商量以后。

书生默然,隔了好半晌,突然转头问道:“你最初为什么会喜欢打猎?”

陆远道笑了,那张英俊好看的脸突然落拓的像是路旁长着绿苔藓的枯树。

“最初也并不是喜欢。”

“那是为什么?”

书生倒是并不觉得对方的回答有什么问题,毕竟在进山之前他同样不晓得。

陆远道低头望向腰间的枪,那枪似乎带着热度,隔着衣服灼烧着他的皮肉。

“或许是因为它吧,或许是因为寂寞。”

书生微微诧异,这答案不在他原本预设的答案之内。

“寂寞?”

陆远道将扶着摩托车把的手抬起来,指了指自己的腰间。

“是它!”

书生看见那把枪,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腰间的枪,他想起离家前对父亲所说的话。至于寂寞,他只能想到一个老人守着他那些科研成果的背影。

“那又是怎样一种寂寞呢!”

陆远道自是不知他心中所想,以为这话是在询问他。

“说不好,像是一种格格不入的躁动,格格不入。”

书生听了这话不加犹豫地反驳道:“不,或许不是什么格格不入,或说先前的你才是格格不入。”

或许这人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为了使自己更像个“人”。不,也许该说是更像“人们”。

“你……”

陆远道像是懂了这话中的意思。

“走了!”

书生朝他挥挥手。这个决定有些突然,突然到陆远道朝他喊“你去哪”三个字时,声音整个被淹没在了摩托车发动的轰鸣声中。

“喂!”

书生再次挥挥手,头也不回的走了。陆远道看着对方的背影消失在巷陌转圜之间,那少年时的躁动再次升腾起来,差一点,他的右手便摸到了腰间的枪。在三秒后,他将手放回了摩托车把上,知晓了什么是寂寞。

“我也该回了!”

可又要回到哪去呢?

“走吧走吧!”

陆远道猛然回头,身后半个人影也没有。可又是谁在同他说话?又是谁在催促他?

“走?”

陆远道口中念叨着,下意识启动摩托,将油门开到最大。他一路朝着太阳开过去,一路追着,像是在下一秒就要够到太阳了。他也不知过了多久,等到他感觉到太阳的灼热时,他早已连人带摩托撞上了观音菩萨庙前的灰砖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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