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果然更暖和些，光碳炉就有四个，暖烘烘的，斗篷也不必穿，臃肿的棉衣棉裤也能少穿一件。

纪黛鸯身上舒坦了些，心里却因为要坦白多年隐藏的秘密而格外不自在。

“我不是纪黛鸯。真正的纪黛鸯刚出生就夭折了，吴嬷嬷将我抱到纪府，取代了她的身份。我是……”纪黛鸯舔了下嘴唇，有些紧张，“我是当今皇帝和元后的孩子，我叫周燃。”

司徒震翻找药酒的动作一顿。他对着柜子发了两秒呆，然后才找回自己的思绪，顺利地拉开正确的抽屉，在熟悉的位置找到药酒，拿起来看了眼坛子上贴着的红字写的字，方才确认自己没拿错东西。

“你看起来毫不惊讶。”周燃扯了扯嘴角，忽地惊恐道，“你不会连我的身份都猜到了吧？”

“怎么可能？”司徒震将药酒放在旁边的矮桌上，半蹲下去，有些无奈，“我只是被你的消息吓傻了，根本不知道该作何表情。”

刚刚被算计得体无完肤的周燃：“……你也会被吓傻？”

“当然，我只是个凡夫俗子，会犯错，也会被吓傻。”司徒震抬起他的右脚放在自己膝上，伸手去卷裤腿，“不要神化我。”

周燃撇撇嘴，抻了下右腿：“我才没有神化你，只不过你太厉害了，于我而言如同难以翻越的高山，我想像不出来你被吓傻的样子。”

“安分点儿。”司徒震食指指尖轻敲了下他脚掌软嘟嘟的肉垫，“那吴嬷嬷是什么人？”

“吴嬷嬷是我娘的贴身宫女，也是我外祖家的家生子。”

司徒震想起吴嬷嬷的姓氏：“吴家？”

“对，因为冒死救下了我，被赐予了主家的姓。”周燃神情有些低落，“当年皇帝认定外祖父意图谋反，旦夕之间九族倾覆。深宫中母后强敌环绕、孤立无援，为了保住我的性命，也为了给吴家挣得一点生机，身怀六甲的她喝下催产药强行生下了我，又将我与那个叫纪黛鸯的女婴交换。写下谢罪书上呈后，她一把火点燃了凤吟殿，将所有东西烧得干干净净，包括她自己。”

“皇帝……皇帝对她还是有点感情的。”周燃几乎说不下去了，顿了两秒，声音哽咽，“没有废去她的后位，依旧以皇后的仪制治了丧，也放过了吴家未成年的男子和女眷，分别判为流放和没入贱籍。”

司徒震下意识去摸他的脸，滑溜溜的，干干的。

“我没哭。”周燃眼眶通红，嫌弃地推开他的手，“刚了摸脚的手，就来摸我的脸。”

“那……”司徒震展开双臂，“夫君抱抱？”

周燃红着眼看他两秒，突然踩住他的大腿借力，毫不犹豫扑了下去。

司徒震收拢双臂，完美接住。

周燃埋在他怀里，闷闷地说：“十八年，用了整整十八年的时间，吴家不断积攒才有了今天的规模，我们真的损失不起。”

司徒震思索片刻，一语正中红心：“时至今日，圣上也没有颁布赦罪诏书，吴家全族依然是戴罪之身，他们从流放地逃出来了？”

周燃直起腰身，脸蛋鼓鼓地盯他，片刻后，拧腰抓住椅子扶手挣扎：“放开我，我要回去。”

“啧。”司徒震拉开他的手，把他身体扳过来，捏住他的脸蛋，意味不明道，“动不动就耍脾气，谁惯得你？”

周燃仔细瞅他的脸色，怯意浮上心头，讨好地蹭了蹭他的指尖，笑了笑。

司徒震不再计较，继续猜测：“因为逃奴的身份，吴家只能在暗地里活动，所以发展成了以培养和安插细作为主的组织，人员遍布京都贵门，而设立的诸多暗桩则用来传递消息、协助细作，以及执行上面吩咐的任务。”

说到这里，他突然福至心灵：“那你们在宫里有没有……”

周燃伸手猛然捂住他的嘴，央求道：“别说了。”

司徒震看他一眼，拉开他的手：“这么紧张，看来……”

话说半截，微凉的双唇堵在了他的嘴上，司徒震怔然，看着近在咫尺的容颜，万千思绪顿时全部抛在了脑后。

周燃紧张地眨了眨眼皮，无措地僵持了两秒，双唇微微张开一条缝隙，舌尖试探地舔了一下。

温热扫过，些许痒意，如蜻蜓点水般迅速，又如岩浆迸裂般炸开在司徒震心底，他的手沿着周燃单薄的脊背一寸寸上抚，最后停留在他的后颈上，如环扣般握住。

“真是不乖。”他抱着周燃的身子猛然下扑，轻轻将他放在地毯上，由上而下地审视他，深谭般眼底欲念涌动。

少倾，他低头吻了下去。

他很久没吻他了，刚一触碰才知道心底有多么渴望他的气息。他噙住他的唇深入，再深入，双手摩挲着，直到身下躯体的温度变得和他一样火热。

周燃前所未有地乖顺，他躺在地上，闭着眼睛，双手搭在他的肩上，喘息在耳边回荡，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身体软成了一滩水，被点燃了，沸腾起来，不断升温。

他抬起下巴，脆弱的脖颈暴露在空气中：“司徒震，跟我合作吧，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司徒震停下动作，撑在他的上方：“这是美人计？”

周燃漂亮的眼眸蒙上一层水雾，愈发妩媚动人：“对，美人计。”

司徒震道：“你想做什么？”

“我要替母后复仇，替吴家翻案，让十八年前的冤屈大白于天下。”周燃眼眸中的墨色似火焰跃动，那火焰自心底最深处燃起，似乎要把他烧透了，连灵魂也一同焚尽，“我要成为太子，登基为帝，拿回原本属于我的东西。”

司徒震看他两秒，蓦地起身坐回去。

周燃跟着起身，扯住他的胳膊急切道：“难道你不想做镇北大将军吗？正一品，封疆大吏，手下五十万赫赫雄兵。若我登基为帝，我一定封你做大将军。”

司徒震垂着眼皮，不吭声。

周燃执拗地摇了摇他的胳膊：“司徒震。”

气氛僵持着。

蓦地，司徒震叹了口气，语重心长：“谋储称帝并非儿戏。三大亲王最年长的宁王年近四十，四十年的经营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朝堂里近二分之一的官员都属意于宁王，背地里还有为数不少的骑墙派多边下注，后宫、前朝，有数不清的人为着他登基为帝鞍前马后、赴汤蹈火。那是一颗根深蒂固的大树，只有同样根深蒂固的大树才有资格上场与他一争。未来的皇帝只会出现在三大亲王里，没有其他可能。”

周燃整个人低落下来：“你是说，我在痴心妄想？”

司徒震没说这么难听，但他的表情明晃晃就是这个意思。

周燃松了手，低下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好一会儿，他觉得腿有些酸，于是换了个姿势，端端正正地盘腿坐好：“但是司徒震，你已经没有选择了。”

司徒震猛然抬眼，温情消失殆尽，只余冷酷凶戾的光。

周燃根本不敢抬眼，昂着下巴自顾自地说：“从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开始，你就不可能独善其身。当年吴家谋逆之案，从揭发、查证、定罪到后面的处刑，朝堂多位官员涉世其中，而今个个身居高位、手握实权。我们一直怀疑，当年三大亲王所在的势力联起手来，共同制造了这桩惊天冤案。因为多年未有生养的母后突然怀孕，一旦产子，便是众望所归、顺理成章的皇储，三大亲王所在的势力绝不能容忍太子之位拱手让人，故而联合起来，选在母后生产将近之时骤然发难，一为前朝倾覆吴家举族，二为后宫惊吓母后一尸两命。我是一定不会放弃的，若你如同纪家那般，对我的事情一概不知，事发之后还能找理由脱身，可现在你已经知道了所有内情，三大亲王和那些高官，会轻易放过你吗？即便侥幸保住了性命，司徒震，你的后半生再不会如今日这般灼灼耀眼、前途灿烂了。”

司徒震声音平静：“你在威胁我？”

周燃强撑着说：“没有，我只是在陈述事实。”

“事实？听起来好像是这样。”司徒震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只有这样他才能压住心底的怒火以及猛然冲天的戾气，可是这样的状态依然影响了他，让他的眼珠子都带着点点残忍的凶光，“但我也可以从那三个暗桩入手，拔掉吴家在京都所有的势力，再顺着线索找到吴家总部，全部拿下。即便有三两只老鼠侥幸逃出，再想举事也不过是口出妄语的疯子罢了，甚至不会上奏到朝廷，地方官员当作匪徒便顺手剿灭了。”

周燃目瞪口呆，他从不曾想过司徒震竟然还有第二种选择，这才是他执行拿下那三个暗桩的真正原因。

周燃顿时慌了，他仓皇扒住司徒震的胳膊，央求脱口而出：“不要！”

司徒震抓住他的手腕，冷冷扯开。

“不要，求求你不要。”周燃拼命摇头，又伸手去抓他胳膊，却因为司徒震的骤然起身而扑空，不慎摔在地上。

他慌忙爬起来，追逐他离去的背影：“司徒震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求求你不要对付吴家，将军，将军！求求你！”

司徒震一脚跨出门槛，命令左右：“关门。”

大门轰然关上，只余急促不断的拍门声和愈发凄哀的求饶声。

司徒震吹着屋外的寒风，终于冷静了稍许。

“将军。”谭俊熊尧二人还在庭院内待命。

“先把那三个暗桩端掉，尽量抓活口。”司徒震吩咐道，迟疑了两秒，狠下心肠，“夫人病了，近几日就不要出门了。”

谭俊熊尧对视一眼，同时低头：“是。”

寒风卷过，大雪飘飘，拍门声依然断断续续地响起。房间里，周燃趴在门上，手掌拍得渗血却仿若未觉，只拼命地喊司徒震的名字，不断地认错、央求。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渐渐无力，身体滑落跪在地上。膝盖碰撞的疼痛让他蓦地清醒了一丝，他缓缓转头，麻木的眼神看向身后昏暗冷寂的房间。

“你说过，要拿药酒给我揉膝盖的，你骗人……”

他喃喃道，一滴清泪自眼眶悄然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