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他们要去往路很长，赶路一直赶到晚上也未见附近有人家，勉强也只找到一处破庙可以落脚，几人只得暂宿于其中。
弦月爬上树梢，夜风习习吹走了燥意。
庙里多年未有打扫，一眼望去，脑海里首先想到的能够形容它的词语，是破旧不堪。佛像上蜘蛛网密布，被风掀起的破布带着一层灰一起飘舞。
这里绝对是能让温萧书恐惧的地方。
“今夜就在此过夜？”
颇带着嫌弃的语气开口，温萧书以青纶扇遮面，一手不住地挥走周身的灰尘，却做了无用功，那灰尘被挥得越来越多。
这下他想逃离的念头更强烈了。
梁沢善解人意道：“你若是介意，可以先回马车上去。”
温萧书颔首，以快于平常两倍的速度离开破庙。
庙外阴森森的，来时还未曾这样觉得，温萧书心道自己又不是胆小之人，怎么突然有了一种不舒服的感觉。
他朝马车所在地走去，那里空空如也，连马车的痕迹都没有，此刻，夜里的蝉鸣声愈噪了。
温萧书心下一惊，他们在庙里并未花多久时间，对方是如何在短时间内将马车移走的，而且外面的动静他们是一点也未听到，竟做得滴水不漏一点痕迹都没有。
同时他又想到，对方能有如此能力定是在他能力之上。
但他不怕，也许对方是使了什么幻阵之类的术法将他们困住，真打起来他不见得会败。
“还是小心为上。”温萧书再看了眼周围，决定先回庙内将发现告诉他们。
三人见他又折回来俱很奇怪，温萧书告诉他们马车已经没的事。
“我们被人盯上了，依我猜测应当是我们刚进这片林就开始的。”
梁沢闻言颔首，“无需担心，我们待在庙里，等他过来便是。”
于屋子里稍作休息不久后，忽闻庙外女人的哭喊、男人的咒骂，荒山野岭的，谁会无端深夜出现在这？
“怕是林里害人的妖怪，不必理会，今夜有我守夜。”梁沢如是说，霍生下一瞬就站在他身旁，表明他的态度。
梁沢笑：“你想守，那就一起。”
乐洵跑到庙口，探头向外张望，外边的惨叫愈来愈凄厉，温萧书知晓这是妖怪故意引他们出来，架不住心中好奇，他还是想去见见是何方妖物，闲来无事逗弄一会儿解乏也会好。
他说了出来，乐洵囔着也要去，霍生看着梁沢，最终四人一致选择出庙。
惨叫从未停止，那是两个妖怪，单从模样和打扮来看就是一对寻常夫妇，完全看不出他们是妖，但他们修术到一定程度已经能用肉眼识破修为低的妖。
男人正用鞭子抽女人，女人苦苦哀求，瞧见过来的四人，她又大声求救。
“这世上绝大部分男子总以为打女人是很气概的事，可在我看来这种男人皆是孬种。”
男妖不耐地反驳温萧书：“你算什么东西给我一边去，我教训我的女人关你屁事？”
温萧书闻言撑扇一笑：“是在下无理了，那么就请二位继续吧。”
大概是未曾想到他还能这样，两妖皆是一愣。
温萧书颇为苦恼道：“让你不打你便恼，让你打了你又露出那样的神情，真是叫人难办啊。”
两妖这下看出来他们的身份已被识破。
“你怎知我们不是人？”
乐洵鄙视道：“你看看这天黑不黑，而且附近根本没用人家，这么明显的骗局傻子都能看出来，再说了，我们敢在妖鬼作祟的林里四处乱跑岂非普通人？”
两个妖怪知道暴露后，出招就干，一道灵力朝乐洵劈去，乐洵提前预知躲开，那道灵光最终被斩断在梁沢剑下。
“伤人者，先问过我的剑。”
男妖大喝一声：“兄弟们给我上。”
霎时间，一直隐匿于暗处，他们从未发现过的妖怪把他们包围起来，几人未惊惶，早已做好作战的准备
“兄长。”
厮杀之中，温萧书好似听见有人唤他，四周除了他们四人外便只有妖怪了，他只当自己出现幻听，离京太久也许是有几分思念。
“兄长。”
这次他是真真切切地听见了，是萧衍在唤他，可萧衍怎么会来这，他叫他做什么？
那声兄长又叫了一次，温萧书搜寻着妖群，恰巧与乐洵的目光对上，随着乐洵嘴巴开合，又是一声兄长。
乐洵怎么会是萧衍？
他一晃神，乐洵直接变成了萧衍，模样还是萧衍的小时候，直朝他奔跑而来，而那些本该拦住他们的妖怪都像是没看见似的，反而自动给他们俩让开路。
“兄长，被他看见了，全看见了，我们一定会死的。”
仿若没听见温萧书那声质问——你是谁，小萧衍丧着脸继续道：“他说他全都看见了，连你丢下的玉佩都被他捡了。”
若非有意，他是绝不可能丢下玉佩，而这个想法未留下太多印象，很快沉溺于大海。
“程式秀说他要向他揭发我们，怎么办啊兄长，他那般狠心肯定不会轻饶我们。”
温萧书不知他在说什么，问道：“为什么？”
小萧衍苦着脸道：“兄长你忘了，你杀人了啊。”
如一记惊雷，猝然而至，震得温萧书大脑空白。
“我不可能杀人，我只是教训他让他别再欺负阿衍，我从未杀过人，我杀什么人，我杀谁了，我杀谁……我杀人了，他是谁，他是高建，是我杀的他，我为什么要杀他，他是高建，我杀高建是因为……”
一时间大脑里涌入许多陌生又熟悉的画面，温萧书两手抓着脑袋，分不清这些记忆真假，只觉头痛得难受，好似下一秒就要炸掉，紧抓脑袋的他不知道，此时林里所有有眼的东西都停下来，全都盯着他。
脑海中忽闪过一段画面，那是发生在温家出事，母亲已死，小萧衍遭人陷害，那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的陷害，只是苦于证据不足，最是无情帝王家，即便是亲生父亲，他在那次残酷地道出“成王败寇”的道理。
“是因为他欺负阿衍，害阿衍两月不能下榻被那人禁足一月，还不许我探望，此前总爱捉弄阿衍让他在旁人面前出糗，他还嘲讽阿衍是没娘养爹不疼的野孩子。”
温萧书喃喃自语，伴随着嘴中字一个一个地蹦出，头疼就会好受很多，他也越来越觉得自己说的是对的。
“他欺负阿衍，他该死，高建该死，我要杀他，谁敢伤阿衍我就杀谁，程式秀也得死。”
他抬头看见方才求救的小萧衍，在那人面前替他顶了罪名，被宫人按在长凳上挨板，嘴角都溢血了，而程式秀正躲在一旁偷乐。
温萧书正要有所动作，忽又闻及一道呼声。
“萧书。”
同记忆里一样温柔的声音荡在耳边，温萧书瞳孔微睁，回头是母亲在看着自己。
“萧书，你解开青纶扇封印了吗？”
同记忆里一样笑得温暖的母亲，可她开口就叫他头痛欲裂。
“萧书你回答母妃啊，你不要不说话，你乖乖听母妃的话，你将青纶扇解封，不要再任性了，阿衍和母妃都会好起来的。”
面对母亲的步步紧逼，温萧书本能地向后退，极为抗拒地道“不”。
“萧书！你为何不听母妃的话，你将青纶扇解封对母妃对阿衍都好。”
“你难道不要母妃了吗，你连母妃的话都不愿意听了吗？”
温萧书语无伦次，他无比乞求着母亲不要再逼他，而他出口的却是一连串的“不”，好似一时之间他连话都不会说了。
母妃的脸骤然疯狂起来，她几步冲到温萧书身前，两手掐住亲儿子的脖颈，狰狞的神色和痛苦的窒息，令温萧书恍若回到十多年的那天，亦是他不敢回想的禁忌——
受敌包围的母亲强行解封青纶扇，然而她并非上天的眷顾者，所以她迎来了极大部分强行运转自然之力之人一样疯魔的后果，而她疯魔后第一个要斩杀的人，就是温萧书，她的亲儿子。
“萧书你必须解封青纶扇，这世上只有你能解封它了，你应该听母妃的话，跟母妃一样下地狱。”
“不不。”
他不会去解开青纶扇的封印，他不要变成毁天灭地的魔鬼，更是连自己的六亲都不认，就算是母亲逼着他他也不要。
温萧书红润的眼角很快由一片嗜血的猩红覆上，当他回过神来，青纶扇早呈现饱食后的光泽。
“母……梁沢？”
青纶扇一晃而过，温萧书听见乐洵的叫声，画面破碎，原来他击倒的不是拖着母亲而是梁沢。
他的生命是那样脆弱，温萧书那一招是多么狠厉，以至于一击毙命。
温萧书完全没想到自己会杀了梁沢，他受了极大的打击，抱着头嘴中不停说着“不是我做的，我不想杀他，我要杀的不是他”，整个人陷于杀掉朋友的深切自责中，他无助极了。
而他眼前画面又在转变，他看见小萧衍正要吃菜，自己则不受控制地拦下小萧衍，手中的银针查入菜内，顿时变得乌黑。温萧书将饭食掀倒在地，厉声道：“谁干的？“
殿内所有的宫人跪地不发一言，仅听小萧衍的抽噎声。
“娘没了，温家也保护不了我们，兄长，这里根本没有人想让我们活，他们根本就不想让我们活。”
所有人都要他们死，没有人想让他们活，怎么办？他在心里问自己。
温萧书抬起右手，那是他的青纶扇，他听见母亲叫他去杀人，又听见小萧衍叫他去杀人，周围所有的声音都在催促着他杀人，温萧书头痛欲裂，一旦生起杀人的念头，就会如潮水般一发不可收拾。
再也压不住心底的暴戾，他看见眼前陡然出现的一群人——有梁沢、乐洵和霍生，也有那人在内，更有一切温萧书所见过之人。
他们都成了温萧书扇下亡魂，可他还要杀尽所有人。
漆黑长夜里，如玉公子血染青衫，以分不清有多少血是自己的，又有多少是别人的，他亦再难分出多少心思去介意会脏他衣物的污泥，疲倒在地上，他望着天上残月，胸口的起伏归于平静，最终断了气。
一道独立于温萧书世界之外的声音响起：“原来是中了魔气，这种食物是最好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