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翎晖大刀阔斧地往厅内一站，堂下十几位族老都从座上站起来，行礼：“见过定国公。”
男人浑厚的声音震慑力十足，就算是江明栋也不敢拿乔，只得赔笑：“小舅子，这是何意？”
兰翎晖听到自己的姐夫说出这样的话都快气笑了：“你还知道我是你的小舅子？江大人好大的威风！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兰家人都死绝了呢！”
说完气势汹汹地瞪了他一眼，随后便扶起跪坐在地上的江晚雪。
江晚雪本来就在为母亲愤愤不平，如今见自己小舅舅这样为自己撑腰，心下的委屈像潮水一样排山倒海袭来，不禁落下了几滴泪，为自己也为母亲。
她哽咽出声：“小舅舅……。”
兰翎晖去关外以后，还是第一次迈入永安侯府的大门，时至今日，已是八年。
江晚雪也是在这八年里，第一次实实在在见到他，平时都是书信往来，从未像今日这般，二人能面对面互诉衷肠。
瞥见江晚雪脸上的巴掌印，兰翎晖心下一沉，脸色铁青，那乌黑的眼眸底下的滔天怒火早已按耐不住。
他疾步上前，身上的曳撒发出清脆的声响，走到江明栋跟前就是一巴掌。
“砰！”兰翎晖到底是武将，江明栋禁不起他的掌风，整个人往座上倒去，座椅和桌子碰撞发出了巨大的声响，顺带拂落了桌上的茶盏，水渍沿着桌面流下，滴滴答答。
安氏一见这架势急急忙忙赶上前扶起他：“侯爷！您怎么样？伤得重不重？”话里话间都是心疼。
周围大多是江家的族老长辈，看见定国公兰将军在江家侯府厅堂之内大打出手，个个怒目而视。
厅内纷纷乱乱，唇枪舌剑：
“兰将军怎可殴打朝廷命官？真真是好礼数！”
“今日江家大宴宾客，兰将军所作所为不怕天下人口诛笔伐吗？”
“就是就是，这是不把我们江家放在眼里啊！”
厅内那个四十来岁的男子并不理会这些人，召来下人：“你先去上药，这里一切都有我，你娘的事，我不会善罢甘休。”
江晚雪看着小舅舅还未来得换下的戎装，额头还有丝丝细汗，一看就知道是匆忙赶过来的。
也不知道是遇上了什么要紧事。
但没关系，来了就好。
江晚雪怎么可能让小舅舅一个人面对满侯府的人，这件事关乎她娘亲，触及了她的底线，她怎么可能就为了一个小小巴掌就错过，于是她出声道：“我无碍，我想留在这里，有些事信里并未说清，我在这里也算是一个见证”。
兰翎晖闻言又回想起那封信，他唯一珍视的妹妹，竟然嫁了如此狼心狗肺的人，他就忍不住想杀人。
他按捺了片刻道：“也好，先坐着休息一下。”旋即又冲着旁边的芙蕖说：“去给小姐请个大夫来，拿上最好的金疮药。”言外之意，只给江晚雪请大夫，至于江明栋，就不用了。
芙蕖本就被刚才大将军的粗暴行为吓了一跳，现在听他好声好气地吩咐自己，心里也是一阵唏嘘：“是”。
这个大将军人还蛮好的嘞。
看样子不是个随意处罚下人的，还好还好。
芙蕖不知道的是，这个看起来粗犷而暴戾的中年男人，会是她家小姐在上京城内最大的倚仗。而她跟在江晚雪身边，也绝不会那么容易就受到他的惩罚。
毕竟，他一罚人，那必然是要见血。
此是后话。
待客花厅内，兰翎晖并没有多言，只是冷冷地看着那群把礼数教养挂在嘴上的人。
不知道这其中，又有多少人是跟江明栋一样，是个面上光风霁月，内地里阴险毒辣的小人。
他抬了抬手，身边的影卫立即意会，拍了拍手：“外面的人进来吧。”
有个老人被押了进来，身上有着斑驳的血痕，一看就知道是受了酷刑。
安氏本来一直在旁侧用帕子擦着江明栋的脸，听到动静以后便把目光直直射向堂下跪着的那人身上。
约莫二十多年没见过面，她一时有些想不起来是谁，但是毫无疑问，这人她认识。
头发黑白参半的老人进来以后便跪地求饶：“将军！饶命！我也是受人胁迫！我不是故意要杀兰二小姐的。”
江晚雪听见心下便咯噔一声。
看来小舅舅是去找了杀人凶手。
怪不得来的这样匆忙。
等等，刚才那人说什么？兰二小姐？
所以在舅舅眼里，母亲已经不是侯府夫人了是吗？
江晚雪听到这个称呼觉得很有意思，还好，舅舅的做法她很满意。
母亲是将门虎女，自有尊贵的娘家撑腰，何须当个什么劳什子的侯府夫人！
她还来不及有过多的欣喜，便被那几个阶下囚的招认浇了一大盆凉水。
老头约莫六十多岁，身形肥胖，跪着前行了两步，一直磕头：“兰将军饶命！小人全都说！只要您饶我一命！”
“兰二小姐当初的怀象不好，并非其多动之过，而是药力所致。”
“当初是安夫人身边的亲信吴妈妈找到我，说是她儿媳妇成婚两年却迟迟不孕，找我把脉，而后我进府把脉以后她却不让我走，私下里拉我入一偏室，问我……”
那个老头说到这便支支吾吾，仿佛说不出口似的。
“问你什么？”江晚雪坐在旁边，耐心已经快要耗尽。
那老头破罐子破摔：“问我如何能让有孕之人身体羸弱，生产之时难产，最好是一尸两命，而又能让人看不出来。”
此言一出，满堂之人皆惊惧无比。
“小人行医悬壶四十余载，精通药理，有些毒物可害人，亦可救人，那吴老妇以我儿性命相要挟，让我想办法，我被逼无奈，只得答应。”
江晚雪听见这样的事情早已是怒不可遏，她大声质问：“她让你做你就做？行医救人岂能下毒害人？什么以儿子性命相要挟！你为何不直接去找我娘让她救你儿子？偏偏要答应下毒？”
她娘亲那样的人，若遇人有难处，定会出手相助。
“你娘是贤名在外，但是那跟我又有什么关系！眼前有人可以直接救我儿子，我又为何舍近求远？”老郎中听见那少女大声指责自己为救儿子不顾他人性命，顿时也火冒三丈。
“然后呢？”兰翎晖听见那郎中反驳的话并不恼，轻声询问。
“然后……我给了她一种药，名唤软筋散，普通人服下，会四肢乏力疲惫不堪，但是效用并不明显，但是若是长期服用，便会筋软骨烂，头疼欲裂而亡。若是孕妇服下，面上虽然不显，但会昏沉嗜睡，长此以往，腹中胎儿瓜熟蒂落之期，便是母体魂归地府之时！”
兰翎晖听到这话心中愈发酸楚，他委实没想到，当初妹妹有孕常常嗜睡，也不出府，他去探望，只说是孕期常见的症状，却不曾想她是被奸人所害。
若是他当初警醒一些，请个太医来看看，是不是就能救下妹妹？
可现实没有若是，他也回不到当初。
江晚雪听见这话便绷不住了，她死死咬住嘴里的软肉，全身微微颤抖，忍住不哭出声来。
为何！为何！难道只是为了一个侯府夫人的位置吗？
她娘亲何其无辜！
“安氏，你可认罪？”兰翎晖听完郎中的招认直接把矛头对准罪魁祸首。
听完了那郎中的话以后，安氏脸庞早已惨白如纸，腿也抖得厉害。此时又听到兰翎晖的浑厚威严的声音，她便支撑不住地跪了下去。
“我……”她声音颤颤巍巍，上齿碰到下齿发出咯咯的声响，是个人都能听出她语气里的心虚和害怕。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无非就是安氏为了侯府夫人之位，给大夫人兰氏下毒致其早产而亡，本应是一尸两命的，但是不知为何，江晚雪却好好地活下来了。
向来女子生产是场鬼门关，江晚雪一直都以为只是母亲身子弱，再加上是武将，活泼好动了些，所以才早产而亡，若是要追究凶手的话，那人就是自己。
她一直都活在对母亲的愧悔当中。
小时候她还曾问过身边的柳嬷嬷，娘亲若是知道自己的出生会让她丧命，那她可会后悔有她这个女儿。
在任何人的眼中，自己的性命才是最紧要的吧？若是知道自己的孩儿会害死自己，那这天下有许多女子便不会生产了。
可是柳嬷嬷却说，娘亲非常喜欢她，拼尽性命也会保护好她，当时产婆郎中都在问保大保小，是夫人自己说保小的。
她娘亲豁出命了才留得她一命。
许是她娘亲的拳拳爱子之心，才让她得存世间。
世俗男女偏见，当时嬷嬷们都有些遗憾，遗憾这个孩子为何不是男孩。
但是她娘亲很高兴，从未因她是女孩而失望，只因为这个活下来的孩子而欣喜。
如今看来，也应该庆幸她是个女孩。
否则，在这样的虎狼窝似的府里，尚在襁褓里的嫡长子，没了生母，生父不喜，如何能平安长大？
平安长大……等等！
怪不得她长这么大了，身边的人都还是母亲留下来的。
怪不得舅舅一直都告诉她，身边人除了母亲留下的，其他人都不可信。
所以……就算她不是女孩，而是男孩……在母亲的统筹安排之下，听舅舅的话，也能好好活着。
除非……她换掉了母亲的人，身边有了奸细。
若是破开了一个口子……后果不堪设想。
江晚雪想到这里后背发凉。从前父亲和安氏总想安排人进她院子里，她觉得母亲已逝，就算是身边有她安排的人也是好的，便次次以婢子仆妇充足，亡母已经全都安排好为由拒了他们的提议。却不曾想，次次的提议都是试探，在试探着能不能在她身边插进人手好暗害她。
一想到这里，江晚雪悲从中来，浑身都发出阵阵寒气，腿脚发麻，好似自己的腿已经不在了。她只觉得胸中血气翻腾直冲喉头，她身子一歪，吐出一口黑血，便失去了知觉。
江晚雪这一吐血，吓坏了身边的芙蕖，她直接叫出声：“小姐！小姐你怎么了？！！”
厅内角落里拿着药箱的太医一看这情况直接冲上前。
坐在上首的兰翎晖也被吓坏了，迈出大步一把抱住江晚雪，看着芙蕖道：“带路，去偏厅。”
正当他正踏步走出大厅的时候脚步一顿，回头对大厅内的人说：“所有人，都呆在这。若有人敢偷偷溜走的话……”他眼神一凛，身边随行的影卫立即拔出了自己身边的刀，往侯府大门走去。
厅内在座的女眷受了惊吓大叫出声，男子也被吓得从椅子上甩了下来。
兰翎晖旋即抱着江晚雪离开了花厅。
他才刚得知自己的妹妹死亡真相，正是怒得血气翻腾之时，不料外甥女却吐血了，他哪还顾着找什么人报仇，若是他妹妹这唯一的女儿出了什么事，他便是到了阴间，也无颜面去见自己的妹妹。
“小姐这是气血攻心，一时不忿才吐血晕厥，无甚大碍，开两副药，好好将养就好。”高太医刚诊完脉，恭敬颔首道。
兰翎晖立即放下心来，无事就好。
看着躺在榻上脸色苍白的女孩，他还以为会像当初妹妹那样一睡不醒……
以前他总以为姐姐只是生产不顺，意外难产而亡。如今却知她是中毒而死，还未消化这个真相，便见着他向来珍视的外甥女吐血，怎么叫他不伤心。
他甚至有一瞬以为阿雪也是中毒了……
中毒……
黑色的血……
若是气血攻心，那为何吐的是黑血？
他还是觉得很不放心，当初他就是疏忽了导致自己的妹妹没能救回来，那样的错误，他绝不会犯第二次。
“高太医，我还是不大放心，再看看吧，看看阿雪有没有什么娘胎里带出来的胎毒，或是中什么慢性毒药？”兰翎晖站在旁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江晚雪。
听见这话，太医愣了一下，颔首笄了一礼应是。
随后便反应过来，也是，当初兰二小姐有孕期间被人下毒，若是这江家小姐带上了胎毒……
高太医有一种自己的脑袋不保的感觉。
只得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这江小姐千万别中什么胎毒！
随后隔着丝帕搭上女子的手腕。
房内的人只兰翎晖和芙蕖柳嬷嬷高太医四个人，除了高太医，其他都是是江晚雪最亲近的人。若是有什么不可言说的，也不用避讳。
他思及至此，便也不用顾忌什么了。闭上眼睛细细感受女子手腕的脉象。
胎毒……还好还好……倒也没有……但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