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酬？”

纱弥神甫坐在窗边，略带诧异地重复了一遍。

安静的内堂中，只有壁炉中的柴火偶尔发出噼剥的燃烧声，苏娜和纱弥神甫相对而坐，轻声交谈。

“来得轻易的馈赠会在得失衡量中变得廉价；但劳动交易来的报酬，却总让人下意识赋予它们更高的价值。”

纱弥神甫的食指敲了敲自己有些干皱的手背，她会意地笑了：“比如，煤石。”

苏娜点头：“我曾经试图寻找一种公正的方式，让煤石分发到每个人的手中，但这相当困难。”

纱弥神甫认同地说：“每个人对‘公正’都有不同的理解，所以对于是否公正的认知很难做到统一。”

假如要在塞勒村发放煤石，怎样才算“公正”呢？

按照人数来分发吗？

那么，六人以上的家庭或许可以让壁炉一整天都保持着熊熊燃烧的状态，而那些独居的人却最多只能在三餐与睡前生火取暖。

毫无疑问，这算不上公正。

如果按照家庭来分发呢？

家庭成员较少的村民会很乐于看到这样的分配，但是，人口多的家庭必然会觉得不公平。

在家庭情况各异的条件下，想要实现让所有人都心悦诚服的公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苏娜有些好奇地问：“从前是怎样做的呢，在面对这种困境的时候？”

塞勒村绝不会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问题，苏娜很想听听纱弥神甫从前的做法。

“多数时候，教堂不会直接帮助他们解决问题。人若是对贪婪与索取习以为常，勤劳与美德便会离他远去。”

苏娜点头。

的确，如果一遇到困境就会被教堂解决，那么大家迟早会变成依赖着教堂生活的米虫，能白白享受的前提下，谁还会努力呢？

堕落与懈怠几乎是难以避免的事。

纱弥神甫微笑着说：“就像丰收节……我可以帮忙寻找商队，但不会购买粮食分发给村民们。他们的困境，要依靠自己的双脚走出去。”

教堂不缺钱，苏娜非常肯定这一点。

但是，在面对全村的粮食危机时，纱弥神甫并没有选择“开仓放粮”，而是联系了商队提前到来，让村民们自己想办法交易粮食，顺利地解决了危机。

最重要的是，村民们不会意识到这件事有纱弥神甫推动的痕迹，他们可能会把事件归功于主神的垂恩、幸运的巧合，与那位整日虔诚祈祷的神甫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甚至没有走出过教堂！

这才是神甫女士的高明之处。

她拥有足够的地位，村民的感激与赞美对于她而言毫无用处，甚至恰恰相反，如果塞勒村的教堂对村民们的困境有求必应，那么教堂迟早会被消耗到只剩一具空壳。

拥有了一台不需要支付任何代价就能解决问题的许愿机，是没有人会继续工作的。

煤炭的问题同理。

直接发放是行不通的，一个不小心就会搞出乱子来，就算教堂的威信相当高，也绝不是这么个消耗法。

至于直接用金钱购买？

把教堂和交易明晃晃地绑定在一起，除非苏娜和纱弥神甫两个人都神智失常了，才会同意这样的事情……

想要在避免纠纷与矛盾的前提下让村民们得到煤炭，最好的办法就是——

来点按劳分配！

“神甫女士，我有个想法……”

纱弥神甫微笑着做出“请讲”的手势。

苏娜轻轻一合手掌：

“修筑一道属于塞勒村的城墙，您觉得怎么样？”

*

入夜以后，遥远的山风在窗外呼啸，无端地让人觉得更加寒冷。

不，严格来说，并不是“无端”。

这个时代的窗户，它漏风……

全塞勒村的窗子都是由木板拼接而成的，形状看起来类似于加宽了数倍的百叶窗。

但它终究做不到严丝合缝，总会有细小的缝隙存留在窗叶之间，把手贴近了，就能感觉到呼呼直灌的冷风。

所幸，这个时代的人们已经习惯于在窗前挂上帘子——苏娜姑且把它称作窗帘。

虽然多数只是薄薄的一层布。但是，只要把它挂上去，就会瞬间觉得屋子里温暖许多，幸福感和安全感都直线上升。

苏娜踮起脚尖，将布帘挂好，看着它被冷风吹得微微鼓动。

“漏风就漏风吧，就当是保持空气流通了……家家户户都要整夜烧木柴取暖，漏点风总比折腾出一氧化碳中毒强……”

相对而言，壁炉虽然会消耗更多木柴，但在这方面的安全性也会更高，由于它设置了完整的换气烟筒，很少会出现燃烧不充分的情况。

但是，在塞勒村，有的家庭会为了节省木柴而选择使用小型的铜炉来取暖，尤其在这个木柴普遍短缺的季节，选择铜炉取暖的家庭会越来越多。

对于这样的家庭而言，漏风充其量只是有些冷，一氧化碳中毒可是会要命的……

苏娜放任自己的思维漫无目的地发散，将挂在壁炉边的毛毯抱起来。

她对于钻进冰冷的被子这件事感到深恶痛绝，所以总是宁可晚睡一会儿，也要等到毛毯被烤得温热柔软，才会抱着毯子安然就寝。

毛毯上沾染了一点木头燃烧后的气味，并不难闻。

天气越冷，越会觉得这种温暖的味道似乎可以带来安心的感觉。

苏娜把半张脸埋进毯子里，闭上眼睛，准备睡觉了。

迷迷糊糊间，她听到窗外的风声越发强劲，吹得她的窗户吱嘎作响。

在这样山风呼啸的夜里，听起来显得有些可怖。

苏娜皱了皱眉，翻过身，把右手伸进了枕头下。

那里藏着已经填装好的火铳。

黄铜将冰凉的触感从她的指尖传递过来，所有乱七八糟的联想都在瞬间被驱散，困意翻涌，苏娜不知道什么时候沉沉睡了过去。

*

“两位尊敬的女士，我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们打算先听哪个？”

唐尼兹先生将皮帽子摘下，放到桌子上，非常不拿自己当外人地拉开椅子坐好。

纱弥神甫不太想理会他的俏皮话，微微扬了扬头示意他快讲。

反而是苏娜比较配合：“先说好消息吧，唐尼兹先生。”

“好消息是，山里煤石的数量不少，质量也相当不错，这意味着我们的处理成本可能比我预料的低一些。”唐尼兹打了个响指：“换种说法，我们可以多赚些金镑。”

苏娜点头：“的确是好消息。那么，坏消息呢？”

“坏消息嘛……岩层比我们想象得还要厚不少，想要打开一个可以开采的入口，或许需要花费更多时间，保守估计，半个月左右吧。”

纱弥神甫复述了这个时间：“半个月。”

“这还是在天气不错的情况下，如果遇到暴风或者雪天导致工人没办法进山，只会耗费更久！”唐尼兹嘟嘟囔囔：“愿主神保佑那些混球，真是妙极了！我连半磅火药都买不到，只好和工人商量，把那些石头砸开……”

纱弥女士的语气有些微妙：“你是说……你买不到火药？”

她在后面那个“你”的单词上加重了读音。

商人先生顿时像是被戳了痛脚一样叫嚷起来：

“喂喂，拜托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有位老朋友告诉我，那类玩意已经禁售了，现在想要只能去找骑士团的驻地了！

“如果驻军营地依旧是从前的统领的话，我或许还有办法……但是据说他们的权力已经全部上缴给了某个皇室将军……真是要命！”

说着，唐尼兹先生沮丧地叹了口气。

每天的劳工都会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而在煤矿被正式开采出来之前，这些投入都是看不到回报的，就算知道这笔投资在不久之后必能回本，也足够让唐尼兹先生心疼一阵子了……

苏娜这样想着。

一转念间，她的眉头也微微拧了起来——

等等，这岂不是意味着，塞勒村也要等到半个月以后才能收到第一桶煤炭？

到那个时候，村里会有多少村民已经遭遇了严重的燃料危机？

苏娜飞速地分析着利弊。

塞勒村教堂目前和唐尼兹先生是利益共同体；

根据唐尼兹先生的反应来看，虽说略有夸张成分，但是事实应该相去不远；

这个困境是客观存在的；

并且，如果任由这个困境持续下去，无论对谁而言都没有好处：唐尼兹先生获得的利润会变少，而塞勒村收到煤炭的时间也会严重延后。

所以……

火药，这个能解开当前困境的关窍，原来在自己身上？

*

神甫女士意味不明地瞪视商人先生，而后者的眼神异常无辜。

被忽略在一旁的圣女轻声开口：

“如果是指火药的话……”

两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转了过来。

苏娜一顿，眨眨眼睛，接着往下说：

“唐尼兹先生认为，大概需要多少？”

唐尼兹先生茫然地看了一眼纱弥神甫，似乎在确认这个问题不是在开玩笑。

然后，他仿佛初次见到圣女阁下一样，不可思议地望着她：

“您……能弄到火药？”

苏娜：“嗯……如果数量不算太多的话。”

不可思议的人立刻变成了两个。

苏娜顶着两道混合了惊异、探寻、疑惑的复杂目光，面不改色地补了一句：

“是从您的商队购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