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镑，当然是好东西。

在这个生产力还没有被工业化拉动的时代，人们在日常生活中的交易额并不高，甚至普遍使用二分之一便士、四分之一便士这样的小额货币单位。

如果用得上先令计数，就已经是相当大手笔的开销了。很多时候，可能需要经过家庭会议的表决才行。

至于金镑这个级别的开销，除了购置房屋与田地外，普通家庭其实很少会涉及到。

一枚金镑，很多时候能解决一户家庭至少半个季度的温饱问题。

但是，那是常规状况。

对于塞勒村的教堂来说，一整箱金币的价值远远没有那么高。

教堂的开销会定期由镇上教廷做报销；此外，信徒们的捐赠、领地的税收、洗礼祝祷等仪式的报酬，这些都是教堂日常收入的组成部分。

通常来说，这些收入足够维持教堂的正常开销。

所以，对于纱弥神甫、乃至整个塞勒村而言，如果庞大的煤石资源只能换成金币，那么，这笔交易的价值将会极大降低。

塞勒村并不需要那么多金币。

相比较之下，那整桶的煤石，将会发挥出远超过金币的价值。

甚至可以这样说——

那看似作为添头的煤石，才是这场交易中，塞勒村想要收到的、真正的报酬！

*

而对于唐尼兹先生来说，纱弥神甫要求补充的这条协议，其实并没有让他感到肉痛——没错，他的沮丧是装的。

他习惯以夸张的神情与动作充作伪装，从而隐藏起自己的真实情绪。

这会让他在谈判桌的对峙中占据很多上风。

嗯，当然了，这倒不是说他跟纱弥神甫的关系不好，其实很多时候纱弥神甫也非常清楚，这只是商人先生无伤大雅的小癖好罢了……

言归正传，商人最在乎的是什么？

当然是——金镑！

有金镑赚，当然是所有商人都不会拒绝的大好事。商人生性就热衷于追逐金镑，好比猫咪天生就会追逐老鼠。

但，如何将那些美丽的金币拿到手，就是独属于商人的艺术了。

举个例子：

丹弗镇上的教堂为了招待一位即将到来的大人物，找上了唐尼兹先生；

他们提出准备免除商队未来半年的赋税，要求他尽快提供一大批优质的无烟煤石，开出的价格也非常诱人，远超出普通煤石的价格数倍。

听起来是不是非常迷人？

但要知道，天下从无免费的宴席。

唐尼兹先生接下这笔生意之后，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狠狠灌了一大杯黑啤酒。

这笔交易，简直是从荆棘笼子里抓金镑。

要么鲜血淋漓，要么血本无归——

其一，这年的冬季到来得格外早，所有燃料都在飞速涨价，下到平民使用的木柴与黑煤石，上至贵族阶层本身就供不应求的、经过处理的无烟煤石，教堂给出的价码甚至追不上涨价的速度；

其二，唐尼兹先生手中并没有煤石的库存，就算他找到了供货商并前去采购原煤，再回到丹弗镇加工、倒卖，折算掉人力与损耗成本之后，唐尼兹先生顶多能赚到点辛苦费；

其三，教堂掌握着丹弗镇最高的权力，这意味着，如果这件事办不成，唐尼兹与他的商队接下来或许会面对翻倍的税赋，或者其他困境，足以让全商队一起倾家荡产。

如果不是丹弗镇教堂的主教自己也买不到无烟煤石，这笔钱怎么可能落到唐尼兹面前？！

商人先生恨不得丢下商队，出海躲掉这件麻烦事。

是的，当纱弥神甫骑马前来的时候，唐尼兹先生已经在考虑购置船只了，虽然冬季并不算出海的好时节。

听完纱弥神甫带来的消息，唐尼兹先生整个人原地跳了起来！

——有救了！

不管是金镑，还是商队，还是可怜的唐尼兹先生，都有救了！

虽然并不是十分虔诚的信徒，但唐尼兹先生还是决定，得找个机会往教堂的功德箱里塞一百金镑，以感谢主神、或者随便谁对他的仁慈。

哦，当然，是塞勒村的教堂……

因为这座煤山，所有问题迎刃而解。

唐尼兹手下的商贩们，在进入商队之前都有各自的工作：猎人，渔民，也有曾经开采过煤石的人，他熟悉一切开采的流程；

唐尼兹认识许多丹弗镇上的农民，在没有繁重农活的冬季，他们只会举着金币去酒馆醉生梦死，所以，只需要拿出相当普通的价格，就能雇佣到一大批优质劳工；

唐尼兹手里掌握着处理无烟煤石的流程，那是由丹弗镇教堂提供的宝贵技术，因为商人先生旁敲侧击地提过，他们可能需要自行加工原煤……

也就是说——

唐尼兹先生只需花费并不算高昂的成本，就能获得一批相当高质量的无烟煤石，完成与教堂的交易！

*

当然，塞勒村教堂作为煤石的提供者，唐尼兹先生在拿到利润后，得和纱弥神甫平分。

他的开价其实还算公正。

冬季的煤石定价本就偏高，将利润与成本混在一起再对半分，已经是商人先生忍着肉痛的最大让步了。

至于后来连卖惨带耍赖的讲价……

那纯属商业习惯。

纱弥神甫索要十分之一的无烟煤石，其实对于唐尼兹先生来说，也不算什么大问题。

毕竟丹弗镇的教堂不可能收下一座山那么多的无烟煤石，过量的囤积没有意义，尤其是唐尼兹先生目前还没来得及联系别的买家。

再说了，这些煤石如何出售给教堂以外的买家也是门学问。

市场中突然流入大批无烟煤石，说不定会导致价格失衡——唐尼兹先生可不乐意看到那样的场面。

所以，在无法全部吃掉的情况下，就将利益吐出去一点，分给自己的盟友。

这是唐尼兹先生总结出来的生意经。

他始终这样做，并且源源不断地从中受益。

*

契约签署得非常顺利。

以圣女阁下作为见证人，这场双方都认为自己受益不小的交易就这样敲定了。

看起来，是某种意义上的双赢呢。

苏娜在心里愉快地想。

塞勒村的取暖问题姑且算是有了着落，至于如何将这些煤石分发到每个人的手中，还需要和纱弥神甫再商议一下……

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下午我会回到丹弗镇上招募劳工，如果一切顺利，我想，两天之内就能将第一桶煤石加工出来。”唐尼兹先生将签好字的莎草纸卷好，小心地装进牛皮袋子里。

纱弥神甫颔首认可。

“等一切都安排好之后，我一定来参加你的晨祷会，在所有村民的注视下，往你们的功德箱里塞一百金镑。”唐尼兹先生收拾好包裹，拿起皮帽子：“那么，我该离开了。”

苏娜交叉双手，抬起眼睛：“我有一件事，唐尼兹先生。”

“哦？圣女阁下还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做？非常乐意为您效劳。”

“您知道，口罩吗？”

虽然现在的采煤应该是完全人工操作，不至于像后世的机械化作业那样，时刻伴随着严重的粉尘污染。

但苏娜还是不放心。

煤炭开采产生的粉末与别的粉末不同，它们颗粒比较大，堆积在呼吸道中很难排出。如果长期吸入煤尘，会导致肺内产生结节状沉积——矽肺就是由此引发的。

苏娜曾在病理生理学的标本实验室中，亲眼见过浸泡在防腐液体中的矽肺标本。

那些纤维化的空洞病灶令她至今记忆犹新，哪怕只是看着，都能联想到它们曾给患者带去过怎样的痛苦。

而在这个社会福利并不稳定、医疗科学也不发达的时代，普通人的抗风险能力，几乎与健康状况完全绑定。

疾病——无论大小，只要它出现在普通人身上，就有可能轻松地摧毁一个人的后半生、乃至整个家庭生活的希望。

采煤这样的工作，在毫无防护的条件下，埋下的隐患实在太大了。

唐尼兹先生想了想：“我从来没听说过口罩。但是，我知道有一种面罩，就像医生会佩戴的那种乌鸦面罩……怎么了吗？”

……瘟疫医生是吧。

苏娜顿时想到了常年在各类暗黑系游戏里充当NPC的经典角色。

“不是那种面罩……没关系，我来准备。”

苏娜决定把制作口罩这份工作委托给纺织女工兰妮小姐。

顺便还可以给四处打零工的乔安小姐找份洗口罩的兼职，免得这两位年轻姑娘连购买木柴的钱都拿不出来。

这笔钱，苏娜完全不介意自掏腰包。

总归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一码细麻布料的成本价也只有6到8便士，加上损耗和手工费，苏娜只需要提供她本周的周薪，就足够给所有被雇佣来的工人配上两套口罩。

公家饭也不能总是白吃嘛……

给村里的年轻女孩一个赚钱的机会，再给工人们一层防护，两全其美的好事！

纱弥神甫抬起眼睛，看了看苏娜。

她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唐尼兹先生不太明白苏娜的用意，对于口罩与面罩这样的东西，他并不了解它们价格之外的概念。

不过对商人先生来说，只要不从他口袋里掏钱，那就不算什么大事。

他笑着戴上帽子，说：

“那么，我就先告辞了——明天见，女士们。愿主神保佑！”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没读过市场经济学，如果商业部分出现了bug，请大家无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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