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落到你们这里了，要不出来我们单独聊聊？”何铭瑄在电话中说。
叶沉舟注视着护目镜中缓慢移动的黄点，忍着电话另一边不停的“你怎么不带我去？”、“你是不是又有事情瞒着我？”以及“你是不是不爱我了？”之类的话语走出会议室。
“为什么不直接去找谢落？”他见缝插针地问道。
“你马上就要工作了，不是不带你……”何铭瑄似乎先应付了一下程骋，直到把人送走后才正式和叶沉舟说道，“听我一句劝，他现在有事，你之后再联系也不迟。而且我们要做的事情很危险，你看我也是把人支走之后才好和你说的。”
“那你可以确定我们出来谈话没有事？”
“至少目前没有事情。”
叶沉舟出了口气冷哼一声：“可以，说个地点时间吧……”
他有预感，关于NPC的秘密即将解开。
两人又简单交谈几句确定好谈话地点后，叶沉舟再次回到会议室中，和众人讲了一下接下来的安排。
当然意料之中的是，这帮人都想要跟他一起去见何铭瑄。
“那我留下来等姐姐，顺便守着驻地。”杜向谦目送其余四人离开，“记得早点回来。”
……
时间恰好来到中午，高悬的太阳圆而巨大，明明看上去离地面很近，却不会让身处下方的人感到炎热。路边的树与长椅交错排列，边缘的水渠仍旧保持着静止不动的状态，成群的锦鲤正按照固定的轨迹在其中游荡，时不时还有好奇的新人在一旁惊叹这些不合常理的场景。
饶是习惯了桃花源异样却平和的环境，叶沉舟一时间还是没有适应过来。在他的记忆里，世界应该是有风存在的，会带着太阳的温暖迎面拂过，会将树叶吹落告诉他们又过了一个季节，一切都是美好而真实的。只是现实中他的生命早已停止，一如现在没有风也不再流通的世界一样。
“哥，你真的回去见到落落了？”
叶沉舟正出神，闻言转头看向偷摸贴在自己身边说悄悄话的季之韵，方淑瑶和齐紫兰则走在前方观察新建成的商铺，正好看不到他们这里。
“是啊，怎么了？你不会还想回去一次吧？”
季之韵拧着眉头欲说又止，最后还是叹了口气说道：“说出来你可能会笑我，但是我很其实想回去。你以前即使和我们说话也都保持着距离，我能看出来你其实每一天都过得并不开心。可是自从谢落来了以后，我发现你状态好了很多，我还以为我们可以一直这样生活下去……”
叶沉舟确实笑了一声，不过他很快正色道：“但你要是回去的话，你不会碰见方淑瑶，也不会遇见新的人。或许一直生活在这里也不错，除了需要挣生存钱还有偶尔的副本以外，生活也是很平静的。好好接受它不也挺好的？”
他扪心自问自己还是很幸运的，倘若不是在最后关头反应过来了，或许真的会着了副本的道，就像季之韵和大部分玩家一样，选择在看似美好的世界生活下去，最后被困在其中生死未卜。
“好像确实是这样……”季之韵挠了挠头，也笑了起来，“就是要可怜我们还活着的几个好兄弟了，我们走的时候他们应该挺伤心的。”
“对了，我死掉以后你……”
叶沉舟想要继续发问，却被季之韵打着哈哈强行打断了后面说的话。
“我们当时虽然也损失了很多人，但还是把你卧底的窝点捣毁了。不过关于你家族的事情还是没有着落，也不知道后面怎么样了，希望一切都顺利吧。说起来也挺可笑的，后来还有人袭击了基地，我以为他们只有冷兵器之类的，为了保护其他的队友闭着眼睛就冲上去了，谁知道他们居然有枪呢？”
后面的结果不言而喻，倘若幸运的话，季之韵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那你对来的人有什么猜测吗？”
“我也不知道。反正我走的时候支援也到了，我就放心了。”
话题突然变得沉重起来，两人沉默地并排在大街上走着，一时无言。
叶沉舟第一时间怀疑袭击基地的人是周家，可是他没有任何线索只凭直觉的猜测很难保证正确，而且他也不可能再去寻找背后的动机了，毕竟他们两个人早已离世。
“对了，杜华梦怎么不在驻地？她一个人出去采购了？”他试图找一个轻松的话题。
“她带了一些新成员去集市了。最近玩家大换血，她去看看新货物的同时顺路观察一下新一批的玩家。”季之韵的脚步重新轻快起来，“你放心，那里都有猎犬管理的，不会有事。”
“这样啊……”
叶沉舟想了想没再继续问下去，杜华梦作为整个组织的后勤人员会去集市采购也挺正常。
而就当他在脑海内盘算等会该怎样套何铭瑄的话时，他发现护目镜中的黄点在一瞬间变为红点，而且还在朝他们这的方向缓缓移动。
他们要去的是一片新开拓的区域，那里可不是寻常玩家可以触及的地方。
不过既然何铭瑄刻意让他别着急去找谢落，他也只能暂时忍住冲动，去和对方先行汇合。
然而他走着走着忽然撞上了在前方停顿住的季之韵。
“嫂，嫂子？”季之韵一脸惊恐地回头看向他。
叶沉舟眨了眨眼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这人哪根筋搭错了。
“你在说什么？”
“我想起来了……”季之韵咽了一口口水，一脸心虚，“我在那个工厂副本里就认出谢落了，然后我一不小心就喊出来了。”
大脑在一瞬间被刺痛，叶沉舟猛地回忆起来当时的画面。
漫天火海之中，副本即将结束，众人就要脱离副本，季之韵头一次看到副本中的谢落，并且在第一时间下意识喊出了这句话。他清晰地记得自己当时明明问过季之韵这个问题，可是所有的消息都石沉大海，不仅记录消失，连他们两人都彻彻底底地忘记了这回事。
“那个东西，他真的可以改变我们的记忆？”季之韵感到一丝荒谬，“这未免太过于离谱了，我们到底被什么东西管着……”
“等等，我还没问你这个‘嫂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叶沉舟忽然用力地拍上季之韵的肩膀，把陷入恐惧中的人拉回来。
他们连真相都只触及到一部分，怎么能半途而废，被区区一个改变记忆的行为吓住。
更何况即使记忆被改过，记录可以修改，他们现在还有能力分辨清楚哪一部分是真，哪一部分是假，明确从前的经历都是实实在在存在的。
季之韵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他连眼睛都瞪得圆圆的，被吓得僵在原地不敢动弹。
“你们从那么早之前就在编排我和谢落，嗯？”
“咳咳咳……”
“你们是怎么想的？”
季之韵心想就是叶沉舟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也不能说出来。
其实早在谢落过敏住院的时候，他就看走眼过，以为两人差点就要亲上。后来他自己偷偷告诉队友，结果还被那些人无情嘲笑过，但是他们转头就开始在背后肆无忌惮地起哄。其实只要是明眼人其实都能看出两人的关系不一般，不知道的或许只有当事人罢了。
当然他是决计不能透露这些经过的。
“你们怎么不说是童养媳呢？！”
叶沉舟气极反笑，迈步上前就要给人奖励一巴掌，季之韵当即条件反射拔腿就跑，一路战战兢兢地躲到方淑瑶身后，假装自己只是想和人家一起走罢了。
阳光大好，他遥遥地望着前方并行的三人，恍然间好像看到了过去被一众亲朋好友包围的自己。
那时的他一心只有复仇，不仅忽视了同伴间的友谊，经常对他们出言不逊，而且也无法给谢落一个合理的回应。一直到他来到桃花源，他才意识到那些仇恨或许真的没有必要占据他心中那么多的位置，他从前只顾过去，却忘记了珍惜现在、珍惜朋友们的陪伴，到头来只能一无所有。
脑海里不禁想象起那群坏家伙背着他和谢落胡乱编造八卦的模样，他想如果有机会的话，他一定要回去狠狠地敲那些人的脑袋，告诉他们我们都是至交，其实根本不用背着他和谢落说什么悄悄话，他很感谢后来遇到的所有人……
叶沉舟将护目镜摘下胡乱地抹了一把脸，不觉庆幸自己戴了护目镜，可以掩盖前方三人投射来的视线。
“叶哥，快过来啊！”
方淑瑶朝他大喊，季之韵在原地变扭地挥舞手臂，齐紫兰站得笔直地等他。
这一次重获新生，他好像还是那么贪心地想要完成所有的目标，包括友谊、爱情、真相……
重新戴上护目镜，用视野余光留意着闪烁的红点，叶沉舟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
当众人好不容易在商业区陌生的地域中找到目的地时，何铭瑄早就已经在门口等候多时。
“你带了这么多人？”何铭瑄挑眉看向叶沉舟带来的几人，“这是怕我卸磨杀驴？”
自从上一次谈话以后，叶沉舟总是处处被这人针对，他自知理亏，并且为了两人的合作关系，也只好任凭对方数落。
“他们都可以信任，而且……”叶沉舟想要将葬花的众人介绍给何铭瑄，然而对方却直接打断了他的话。
“没事，你们的资料我全部都清楚。”何铭瑄朝对自己抱有警惕心的几人偏了偏头，转身朝饭店的内部走去，“抓紧时间吧，毕竟有个人之后还另有安排。”
“一起进去吧，我们的战线应该都是一致的。”齐紫兰戏谑地瞥了一眼叶沉舟，随后率先踏入门内。
看到作为首领的她如此确定，其余的人自然也跟着进去，紧张地走在富丽堂皇的大厅中央。
叶沉舟在最后方殿后，他本以为何铭瑄最多会找一个比原先的逍遥游稍微好一点的饭店，但是他万万没有料到这人居然会挑这样一个堪比五星级大酒店的高档场所。
这样的场面他只在小时候参加的宴会上见过，从造型夸张镶嵌着金砖的大门，到水晶制成的夸张吊顶大灯，再到琳琅满目的雕塑工艺品，走在红毯铺成的地面之上，几个乡巴佬均被震得目瞪口呆，就要被雕栏画栋上反射的亮光闪住眼睛。
在身着精致西装的服务员的带领下，他们从大厅后方的升降台上来到了正式用餐的包间。隔音效果良好的门被关上，也彻底隔绝了外部的声音。
何铭瑄径直走到包间最内部坐下，本以为叶沉舟会坐到他的对面离他远远的，可是叶沉舟居然穿过了一众人的阻拦，直接坐到了他的身边。
叶沉舟朝他礼貌地笑了笑，心里怎么可能不清楚他在想什么。
只是他本人能够忍住不直接离场就足够破天荒了。
护目镜的红点在刚才飞快移动，而且转瞬间就停了下来。如果他没有判断错的话，谢落此刻应该就在和他相距不到五十米的另一家酒楼之中。
“你开窗户做什么？”何铭瑄在边上招呼着上菜，自然也发现他不寻常的行为。
“怎么？会被别人发现？”
“当然不会，你随意。”
见叶沉舟注意力完全不在自己身上，何铭瑄心下了然，继续和葬花的几人攀谈起来，一来一去间熟络了不少。
而穿过身后敞开的窗户，叶沉舟自上而下看到了朝思暮想的那个人。
心脏在狂跳，他没有注意到谢落坐在什么地方，又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只是全神贯注在和过去分别时几乎没有两样的人身上。
再一次以全新的角度审视谢落，他却感到如此陌生。
在桃花源里失去记忆后，他甚至还像从前一样无微不至地照顾谢落，而谢落同样也承受着他的偏爱。
叶沉舟猜测谢落应该同样忘记了那些曾经一起的回忆，但是一切都仿佛是因果循环，如今彻底成年经历过风吹雨打的他们再一次触动心弦，想要进一步探究这份心思时，却无情地发现真相，手足无措不知该怎样面对彼此。
然而叶沉舟更加无法忽略的一点便是谢落在桃花源和副本里完全不同的两个性格。
桃花源里那个懵懂的人和他认知里的谢落相似，但是副本里的那个谢落冷静理智，同样也是对方真实的性格。
在他死后季之韵会感到伤心难过，那么从前这个和他朝夕相处的人又会怎样？这样的性格恐怕也只是结果之一……
叶沉舟不知道自己以后该以怎样的姿态面对谢落，也不知道对方是否回忆起一切，回忆起他的不告而别，更不清楚谢落作为NPC会不会站在他这一边，只能从远处遥遥地眺望过去，缓解内心的焦躁。
而正如两人交织的命运一般，谢落恰好也在此时抬起头来，正对上他的目光。
四目相对间，没有浪漫的画面，只有短暂到可以忽略的眼神交流。
叶沉舟仍旧带着限制自己能力的护目镜，看不清谢落的具体表情，却可以清楚地知晓谢落用右手食指指向了自己的眼角，随后果决地拉上窗帘，隔绝了他的视线……
“喂，菜都快要上齐了你还在走神？”
感觉到有人在拍他的肩膀，叶沉舟立刻转回头来，对上所有人疑惑的视线。
将护目镜摘下，他浅笑着道歉，就像刚才无事发生。
“抱歉突然看到这么豪华的地方实在是有点没反应过来。”
“就是就是！”季之韵侧身让服务员将最后的菜品摆放上桌，“今天可得大吃特吃，一次性吃回本才……哎哟！”
方淑瑶在桌面下掐了一下他的手臂，表面上仍旧笑容满面。
面无表情的服务员离开后，她对着何铭瑄问道：“我们都自我介绍过了，那么这位有钱的，或者说地位尊贵的东道主，可以请你介绍下自己吗？”
“正如各位猜想的一样。”何铭瑄轻蔑一笑，将目光投向一边的叶沉舟，“这位早就已经替你们验证过了。”
叶沉舟没有说话直接默认了对方的话。
以普通玩家的金钱储备，即使是他们从未见过的高级玩家，都不可能有这样高水平的消费能力。再加上那些行为僵硬、只会一味地送菜甚至连眼睛都未眨一下的服务员，何铭瑄几乎摆明了他的身份。
“那我们平时不会经常碰到过这样的NPC，却没有发现吧？”季之韵的心思全在食物上，无意间道破真相。
“那可不好说，不是所有人都喜欢和你们这群玩家厮混在一起的。”何铭瑄示意他们再避开一点，让最后的饮品上桌，“如果不想被你们发现的话，你们是不可能认出来的。”
“那你找我们到底有什么……”
然而当季之韵还想继续问时，他的话却随着精致酒杯中的饮料打住了。
呈现出淡粉色渐变的液体加上其中飘荡着拖出深红色尾迹的花瓣，这是他再熟悉不过的物品。
——落英。
季之韵僵在原地目视着它们一杯杯摆放在每一个人面前，又求助地看向叶沉舟。
叶沉舟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的疑问。
他先前纠结过太多的问题，独独忘了这一更加离谱的关键点。
早在之前的聚会中他们就喝过落英，并且还心安理得地认为这只是这个世界特有的饮料，但是恢复记忆的他们怎么可能不明白这饮料背后的诡谲之处。
一个检测合格但是需要周家严密运输的东西，绝非善类。他们在现实世界中花了一辈子的功夫都没有查明背后的原因，现在它明晃晃地出现在了桃花源这样一个本该和他们的世界毫无关联的地方，又怎么叫人不去怀疑？
“哥，它这个特殊的样子，总不会是巧合吧？”
叶沉舟盯着渐渐消散开的花瓣，心知自己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他不明白为什么他刚从过去回来，才将那些陈年旧事埋下去，转眼便发现它们阴魂不散地从地底再次爬出，好像时刻在暗示他，他过去没有做到的事情现在同样不可能做到，找寻世界真相、推翻整个桃花源，进而逃离这里的计划仿佛都是天方夜谭。
而且他忘记了莫名成为NPC的谢落，也忘记了作为普通饮料的落英，这是否说明落英和桃花源之间其实也存在某种联系？
难道那个男人真的还有能力触及到这个不同寻常的世界，还是只是单纯的巧合而已？
或是说并不是那个人找到这个世界，而是背后的神秘力量有能力找到那个人？
“这个饮料有什么问题？”一直没有开口的齐紫兰直言问道，“我们之前早就喝过很多次了。”
“我们以前一直怀疑这个饮料其实是毒……”
“没有问题。只是我们想起来在原来的世界里，这个饮料非常畅销而已。就像桃花源里也会有树有水一样，非常正常。”叶沉舟没再让季之韵说下去，他不想徒增恐惧，“这位何先生怎么想？”
何铭瑄侧目看了一眼叶沉舟：“我怎么可能知道你们平时会吃什么，不过既然都吃了，就算有毒也得咽下去。比起你们的事情，我更想知道你出来以后到底发现了什么？”
“正如你所见，我们想起了从前的事情，发现世界可以篡改玩家的记忆，每个玩家都可能来自不同的世界，并且有些副本的场景和我们从前生活过的地方极其相似。”
面对一桌美食，叶沉舟其实没有什么心思去品尝，但是再这样下去桌上的氛围实在是太过紧张，只能趁面前的鱼头转过去后象征性地夹起一块肉。
“记忆？”
“我们忘记了过去很多关键的事情，并且在记忆中自动美化了空白，甚至在此之前从未细想，也没有任何去询问其他朋友的过去的念头。”叶沉舟继续说道，“我们作为生死相依、闯过无数副本的队友，居然会大意成这样，你不觉得奇怪吗？”
“我知道有的副本为了不让玩家出去以后泄密，确实会稍微让他们忘记一些东西。只是你们从来没有想过这一点很值得怀疑……”何铭瑄皱眉想了想，忽然恍然大悟：“这样说来，我们也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只知道玩家进副本了，我们需要去引导他们，介绍规则。这已经是习惯性的动作了……”
“说到你们的话，事情就更加复杂了。我和季之韵忘记的内容，除了面前的落英饮料以外，还有一个与你们相关的人。”
“谢落。”两人异口同声，对视间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一丝诧异。
“你知道我曾经和他相识？”
何铭瑄摇了摇头：“我一直在心里有一个模糊的猜想。除了善于社交的程骋，谢落根本就不会和他人亲近。如果你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谢落不可能自发靠近你，只是我没有想到你们居然是因为这种理由在相互吸引。”
“所以更进一步的问题就在这里。谢落根本就不应该是NPC，而应该和我们所有玩家一样，在遇到意外以后穿越到桃花源，成为一名需要闯副本的玩家。所以，你们NPC到底是什么人？又是如何出生的？难道也只是拥有权限的普通人罢了？”
最后一句话掷地有声，也彻底将话题引到NPC本身。
然而何铭瑄却僵在原地，如遭雷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