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口裂开得不严重,紧急处理后,楚江来重新躺回了床上,主治医生严厉禁止他下床。
“这两天都尽量静卧!”医生说。
楚秋白从隔壁病床下来,诚恳道:“抱歉,我以后会看着他,不让他乱动,给你添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那小主治曾是楚秋白的轮转生,当年楚秋白是他的带教,和其他凶神恶煞的带教老师不同,楚秋白平易近人又情绪稳定,耐心地教了他许多。
见楚秋白道歉,小主治严厉的态度立刻松软:“楚老师,伤口我都处理得很仔细,您放心,哎呀,您怎么还下床了,赶紧回床上休息,早日康复,我们都还指望能早点跟您的台呢!”
妈的!又来一个勾引秋白哥的两面派!说话就说话,笑得这么欢干嘛?蛀牙都能看见了!还想去握秋白哥的手?!去死吧你!
“医生,没什么事赶紧走吧!你很闲吗?医院发你工资,不是要你在这儿讲废话的!”楚江来躺着也不忘发号施令,像个叫人“有事启奏无事退朝”的皇帝,霸道地说:“快去别的病房看看,万一哪个倒霉鬼也和我一样裂开了呢?”
“楚江来!”楚秋白板下脸。
狗崽子立马噤声,做了个嘴巴拉拉链的动作,可怜巴巴地闭了嘴。
楚秋白转过头,抱歉地看向同事,解释道:“不好意思,我弟弟脑子不太好,你不要介意,先去忙吧。”
“呃、哦,没事没事,那楚老师我先走了。”
好不容易送走了医生,还没清净几分钟,“脑子不太好”的楚江来又遇上了让他更糟心的人。
病房门被轻轻地推开,一颗应该早点落地的脑袋探了进来。
文茵偷偷摸摸地说:“秋白,我来看你了!”
妈的,你来干嘛?等你死了再通知我们去上坟好不好?
楚江来躺着不能动,只能眼睁睁看着楚秋白把人放进来,还安排坐去了床前。
他也想坐到哥哥床前,拉着楚秋白的手,亲亲他的嘴唇,和哥哥贴贴,然后......
想像着无数想做却暂时无能为力的事,楚江来怄得白眼简直要翻到天上去。
“秋白。”
说话就说话,喊得这么肉麻干什么?
“听说你住院了,我都快急死了。”
妈的,他住院有你什么事啊?你就是个前妻,前妻懂不懂,ex-wife,你和他的关系就是没关系!你就是死了他也顶多包两千零一块钱!这都算多的了!仁至义尽了!谁让秋白哥善良!
“其实我这次来,还带了一个人。”
你他妈的!一个人来还不够,还要再带一个?有病吧你!
文茵:“但是怕你介意,所以我让他在门口等。”
“?”楚秋白疑惑地看着她。
“是顾明亮。”文茵不太好意思地笑了笑:“我爸妈现在破罐子破摔,都已经接受他了。我们昨天还一起吃了饭。等你出院了,哪天有空我们尽快去民政局和公证处把离婚证的公证做了吧。”
他俩的离婚办得过于低调,被文茵骗了太久的顾明亮很没有安全感。
她不太明显地看了一眼楚江来,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说:“顾明亮向我求婚了。我们打算明年年中办婚礼......秋白,谢谢你。”
“谢他什么?当你的接盘侠还是允许你婚内出轨?”楚江来硬邦邦地说,“不要在那里假惺惺的了,识相的话,趁早滚,我——”他说话太急用力过猛,一时又扯到伤口,疼得没了下文。
楚秋白连忙侧过身去看他,发现没再出血,脸色冷下来:“我在和朋友说话,能不能请你安静一点,别再发表你的高见?”
楚江来一下又蔫了。但转念想到楚秋白说文茵是“朋友”,精神顿时为之一振。
啊,搞了半天原来只是朋友啊。
如果是特别纯洁的那种友情,偶尔交个朋友还是可以的。
见他终于消停,楚秋白又转回去,发现文茵正用充满感激的眼神看着自己,有些不自在地避了避:“你不用谢我,我还要谢谢你呢。你和顾明亮是挺般配的。他人品不错,也很刻苦。我出院提前和你约时间,祝你们幸福。”
哈哈,秋白哥祝那个女人和别的男人幸福哎?看来真的只是很纯洁的朋友关系了!当初结婚果然只是为了气我!
楚江来越听越高兴,越想越满意。连带着对文茵的态度都好转了许多,在她离开前,甚至还很有礼貌地对她说:“好走不送,改日咱们民政局见!”
一天前,楚江来从前来探病的秦鸮那里听到了一个新鲜的词,骨科。
等所有闲杂人等都滚光了,平躺在床上听着楚秋白缓慢的翻书声,楚江来突然问:“秋白哥,你知道什么是骨科吗?”
隔壁病床,江沪最年轻的大外科主任歪着头想了想,说:“你可以问的具体一点吗?”在专业方面楚秋白很有自信,“除了骨科的周治平,这个医院里应该没有人比我更懂骨科。”
对这个词,楚江来有着自己的理解。
什么是骨科?就是楚江来把认为他和楚秋白不般配的人腿都给打折了。本来想扔在路上算了,可楚秋白不太忍心,楚江来便又只好耐着性子折返,把他们都送去了医院看骨科。
为了制止宗明再次伤害楚江来,楚秋白的右手伤得很重,刀伤斜着横跨了整个手掌,一直延至掌心。
楚江来平躺着看不到楚秋白的脸,余光中只能看到他的半片袖子和右手包着的一小块纱布。
想到那天从楚秋白身上涌出的血,眼睛酸痛了一下。
楚江来闭了闭眼,问:“秋白哥你是不是很爱我?”
楚秋白没有答。
房间里静得连呼吸都停滞。
楚江来想象着楚秋白的脸,想象着他脸上可能流露出的那种明显压抑过的平淡表情,胸口顿时柔软到不可思议,连声音都变得轻柔:“明明那么爱治病救人,却还是愿意为了我空手接白刃......秋白哥,你们医生是靠手吃饭的,万一伤到了右手,以后用什么拿手术刀?”
有他在,读书的进度缓慢到恼人。
一整个下午,楚秋白只看进去一行字,很轻地叹了口气:“刀剑无眼。你性格恶劣,浑身上下也就一张脸能看,也算是靠脸吃饭的。除了脸,你没有什么别的优点,万一被刀划破了,脸都没了,你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这只狗崽子只知道他兢兢业业,拼命想做个好医生,却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悬壶济世,不过是想为他积德。比起他,一只手而已,算得了什么?
“秋白哥。”
“嗯?”
他的话好像变得很多,楚秋白疲于应对却又总忍不住屏住呼吸去听。
“你今天跟郎雨说,说你有喜欢的人了......那个人——是不是我?”
沉默,无边的沉默。
楚江来笑了笑,好像很开心但又好像不是。
“你说,你喜欢的人不喜欢你。”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慢慢地说:“喜欢的。怎么可能不喜欢呢?秋白哥,我喜欢你,爱你,我——”
“别说了。”楚秋白突然闭起眼睛,好像无法承受,手捂住耳朵,拒绝和他继续沟通,“楚江来,别再说了。”
“不,我要说。”楚江来挣扎着坐起来,伤口很疼,但他想说清楚,想要看着楚秋白的脸,看着他的眼睛,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把话都说完。
楚秋白右手的纱布包得很厚,楚江来不敢碰,只敢去拉他的左手,让苍白的耳朵从手指的缝隙里露出来。
“——那天,我在车上发现你不在家,以为你离家出走了,我一下气疯了,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找到你,然后带你回家。可后来,我发现宗明去过,突然就不生气了。看到他进房门的那一个瞬间,我觉得好怕——”楚江来自嘲地笑了一声:“自从记事以来,我还从来没那么怕过。我怕他发疯,怕他对你不利,怕他伤害你,怕我哪步做的不好会激怒他......怕你永远回不来......”
“秋白哥,我知道,我做错了很多事,伤害了你。但是求你再相信我一次吧,再给我一次机会!我知道错了,我真的很爱你,不能失去你。”
“楚江来,你可能并不知道什么是爱。”楚秋白的眉头皱得很紧,嘴唇没什么血色,但形状很温柔,看起来很柔软。
如果十九岁的楚江来真的曾用心地看过他,发现他有这样两片柔软的、好像很需要人呵护的嘴唇,就一定狠不下心对他做那么残酷的事情了。
但他没的选了。他们都无法回到过去。
楚江来二十好几了,再也没有机会能够悬崖勒马。所以他只能安静地听,听着楚秋白用痛苦矛盾的表情对他讲:“绑架、囚禁、羞辱.......没有人会这样对爱人。你并不爱我,只是喜欢我,喜欢我的身体。”楚秋白顿了顿,感到难以启齿,但静了片刻,还是决定把话说完。
他总是这样,脆弱又坚毅,韧性好到让楚江来误以为永远都弄不坏他。
“——这和喜欢一件物品,一样东西,喜欢一本书,一个足球,一辆自行车没什么不一样。你只是喜欢掌握东西的所有权,这并不是爱。”
一本书,一个足球,一辆自行车?
他居然把自己比作自行车?
可他楚江来为什么要去喜欢一辆自行车?!不是,他根本不爱看书,不踢足球,而且最讨厌在路上到处乱窜,不遵守交规的自行车!
但面对楚秋白闭着的眼,颤动的睫毛,和微微发红的鼻子。
楚江来说不出一句重话,愣了半天才傻傻地说:“秋白哥,我没有喜欢自行车。”
“没说你喜欢自行车。”楚秋白睁开眼,眼睛湿漉漉的:“那只是我打的一个比方。”
“可是,你怎么能把自己和那些东西相提并论!”楚江来紧紧握着他没受伤的左手,哀求地看着他:“秋白哥,相信我吧,我是爱你的,做那些蠢事是因为太希望你也能爱我。我是很蠢,什么都不懂,但我懂什么是爱,什么是喜欢,那也都是你教我的,是你让我懂!”
他用力地把楚秋白的左手按在自己的胸口,眼睛里有楚秋白看不懂的郑重:“我喜欢你,爱你,只爱你。除了你,这一辈子没有其他人让我这里那么痛过......”
心跳在掌心规律绵长地跳着,手掌按在胸口仿佛握着一整颗心脏。
“秋白哥,我曾异想天开,想要通过暴力来绑架你全部的情和爱包括恨。但是,你也一样掌控了我,你统治我,支配我,支配我所有的爱和恐惧。”
“——秋白哥,你这一生或许还能爱上许多人,你有的选。但我没有了,我只有你......这一世,有许多人对我很不好,可我一点都不难过,也不觉得痛苦。而你对我那么好,但却也只有你能让我觉得疼......”
楚江来的眼睛很亮,亮得发光。
也可能在楚秋白眼里,他总是亮的。永远镀着一层碎金,就像佛祖的金身,不,或许比那还要更耀眼。他就像星星那样夺目,让人忍不住被他的闪耀吸引,想要摘下来,偷偷藏进自己的被窝。
在这个地球上,许多生物都有明显的趋光性。
而楚秋白非常庸俗,也曾贪心地想要垄断他的光亮。
可眼睛是最会欺骗人类的器官。
人所看到的世界都是经由眼睛传输到大脑,然后经过大脑加工后虚构出的世界,眼睛从一开始就在欺骗我们。
楚秋白所能看到的星星也并不是今天的星星,那些光发自几十亿年以前,再闪耀也根本不属于今天的楚秋白。
而楚江来的爱就像蹭掉了保质期的沙丁鱼罐头,谁也不知道保存的期限到底还剩下有多久,全部得靠猜。
但楚秋白很累了,不想再猜。
楚江来很坏,他自私、凶残,心狠手辣,为了满足一己私欲不择手段,做错了很多事。但楚秋白也不怎么好,愚顽、懦弱还畏首畏尾,他错失了许多可以正常谈判,平和地把话说清楚的机会。
究其根本,他俩其实是同类,都是顽固的疯子,偏执地放任爱恨肆意,让隐痛恶化变成无药可救的一场顽疾。
楚江来的命很大,流了这么多血却仍然能平安地醒过来。
楚秋白虔诚地感谢菩萨,许诺会救更多的人,积攒更多的功德。求菩萨让他们百岁无忧,平淡地过完这一生。
但治疗抑郁症的药副作用不小,现在的楚秋白连翻书都手抖,根本握不住手术刀。
爱不爱,恨不恨,要去摘星星还是月亮......
楚秋白什么都不想,他懒得想,只想要快点痊愈。
“秋白哥,继续爱我好不好?我会努力,变得更好,更值得你喜欢。”
傻瓜,被爱是不需要努力的。
喜欢从不问值不值,只问敢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