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褶子回到学校的时候，是下午三点二十三。

他不过四十岁出头，头发却窸窸窣窣，只有几根，戴着宽幅眼镜。

logo牌印刻商标的皮带勒住圆滚滚的肚子，夹着皮质公文包，手里还拎着个脱漆的保温杯。

一路乐呵着打招呼，到了自己的办公桌坐下。

旁边一位抬头纹重，但穿着很明艳的女人合上备课本，叫骆燕，是六班的化学老师，“王老师你回来了，家里的事情处理的怎么样？需不需要帮忙?”

王褶子捧起茶杯，啜了一口，“骆老师你费心了，家里没什么大事。”

“那就好。”骆燕推过来一叠蓝色封面的文件:“这是夏老师让我转交给你的，关于近期的教学任务她说到时候发电子邮件给您。”

王褶子是三中的老教师了，除了法定节假日，他基本上风雨无阻地上班，没一天缺席的，和劳模似的。

学校就是他的另外一个家，他教生物，今年也不知道怎么搞得，非要让他当班主任。

让一个教生物的来当班主任?

纯纯搞笑不看剧本。

王褶子相当不愿意，按他说的，就是你让一个一直养猫的人，突然去养狮子。

后面校领导百折不挠地打车轮战，最后校长贺绪给王褶子酌了一杯茶，“老王啊，我和你是一个学校出来的，逻辑上说，我们也是共事多年以后的熟识，你为什么不愿意当班主任，我也知道一二。”

“可你要知道。”

“世界上最大的割裂感，不是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想做就能改变的，也不是做了没意义就不做的，而是你所认为的都表现的很明显，这是一种勇敢的天赋。”

“很遗憾的是，我可能不属于这一类的人，我知道你是。”

你是，所以你在享受自我的同时，深受其害。

世界上都是纯粹的人，那以前的战役和所谓的发展就是在开国际玩笑。

谁建筑工程或堡垒只用沙尘?

他抿了一口茶水，双手摊开，继续道。

“当身边人的冷漠和你所认为的应该有的热忱不相容的时候，你或许可以看看，在不同地方换个视角。”

王褶子没问看什么，贺绪也没有再继续说。

成年人不需要话说满，而一个阅尽风雨的中年人。

更加只需要点到为止。

王褶子点了点头，“谢谢，辛苦了，骆老师。”

骆燕笑笑，“同事之间举手之劳的事情儿，客气啥。”

王褶子看着一叠文件，突然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一时烟瘾犯了，他掏出烟盒，想出去抽支烟。

走到门口的时候，又回头，胳肢窝夹上保温杯，站在栏杆旁，点燃一支烟，酌了一杯茶。

蓝白的星火冒出气，杯盖酌出几缕烟，两股烟不断地串在一起，像一种不为人知的创作，他深吸一口。

视线顺着往下看，不知道哪个班的同学在树荫下集合，最后下去的三个男同学笑意褶在眼里。

和老师开着嘴欠又有分寸的玩笑，再然后大家在老师布置完任务的一声令下后，分散开来。

只有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站在原地，男生等周围的人都散开了，换个了地方继续站，只是女生的位置变成了他的后面。

王褶子酌了一口浓茶，眼睛却一直看着男生的一举一动，以及像失了魂的女生貌似反应过来的回应，然后视线又挪到了，男生一张一合的嘴上。

骆燕拿着备课本出来时，看着王褶子一手拿着烟，一手捏着茶盖儿，眼睛往远处看，她顺着视线看过去，那里空无一人，她纳闷道，“王老师，你看什么呢？”

王褶子把烟举到栏杆外，“没什么，想事儿呢。”

他看着她手里的东西，“去教研组啊。”

骆燕耸肩无奈，“是啊，教研组说了，年轻就要多积累经验，多实操，像备课本一个月总要来上几回，什么时候像您一样……哎，也不是，您现在比我还忙。”

王褶子也笑，“忙，都忙。”

–

周一的七八节课一般都是班会课和大扫除。

班里哄闹。

前排的一个小女生，站起来拍拍桌子，“安静下来，等下新班主任就来了。”

班里继续闹哄。

好像刚刚班长的话没有起丝毫作用，大家都在吵，还在吵，没人肯闭嘴一秒，停下来去认真听其他人说句话，久而久之，这样的风气像一场瘟疫一样，覆盖着整个空间。

后来出现一个术语，管这叫“班风”。

明枝搁置下笔，望着前排的那颗后脑勺，脖子后面的皮肤在白皙下显得更红。

她的狮子头随着情绪低落也安分了下来，她突然想起张友人那场课堂，沉默到诡异的安静。

每个人青春期的每个青春期，其实都有这样的，鼓起勇气，在责任的趋势下掀起一场本人未想过的歇斯底里。

那是一个小姑娘为数不多的，好不容易鼓起的一次勇气，在大家的似有若无的无视下，消匿殆尽。

然后在毫无起效的场面里尴尬地、默默低下头，承受青春期里莫名其妙的自尊心，再然后，后来人还觉得。

你这人，怎么一点责任心没有。

还班干部呢。

她偏头看了眼旁边人，他敛着眸，手里的笔悬着，手底下压着一本杂志，睫毛好长，一颤一颤的，手里的纸张页码没几秒就下一页，一目十行的技能堪比扫描机。

没几分钟，一本挺厚的杂志就翻完了。

他扬手关上封面，是本日本杂志。

一串日文下写着。

花束般的恋爱。

爱情类杂志?

他还对这个感兴趣?

他转头，眉梢吊着漫不经心道，“你——”

体育课上，就剩下他们两个形影单只了。

在一片蝉鸣的喧闹中，她听见他说，“你是单出来的一个，我也是单出来的一个，要不我们就搭个伙?”

谁要和你搭伙?

我就乐意单着。

最后她心口不一，在老师往这边看的半分钟内，忍辱负重地点头。

先是她给他压，之前的学校没有过这样的运动，她做的不是很好，第一个起做的动作。

她就是单纯压着，没算距离，然后他的脸就在她面前豁然放大。

他们俩在怔愣中，大眼瞪小眼足有半分钟。

才听到他带着笑意的声音擦过她的皮肤，滑落耳际，“你大庭广众之下这么明目张胆占我便宜，我很委屈的好不好？”

“你这人怎么这样。”

两人视线对上，明枝怕他又说出什么虎狼之词，抢先开口，“我不是，我没有。”

宿晟愣着几秒钟，额头上的钢蹦印记很明显，“你不是，你没有什么?”

我不是垂怜你的美色，我没有想要搭讪你。

明枝看着他头上的，她的杰作，默默在心里说。

明枝对自己的条件反射感到丢脸，但是青春期的少女不会轻易放弃挽回自己尊严的机会。

她咳了一声，“我刚刚是看我的同桌，看书看的，就挺认真。”

“这个氛围很好，”她伸手比划了一环形，“跟有个罩子罩着一样。我觉得，这挺值得研究的，比起之前有个新闻里的专家说，以后大学生的就业形势是，给钱给企业以获得工作经验，这样的听起来就没智商的新闻，有研究价值的多。”

宿晟被这一顿输出整愣了几秒，讶异地扬了扬眉，“同桌，你活的还挺通透。”

明枝一板一眼，“你说错了，我只是不装傻。”

旁边发出一阵刺耳的响儿，座椅摩擦地板的声音，班里突然安静下来，在这种氛围里，灰衣服的男生探头往这边看，“夏哥，你干啥呢。”

夏栖随意地摆摆手，无所谓地笑道，他视线是跟着凳脚往下的，声线却是往上的，“没事，就是想测试一下，班里的每个座位是不是装了类似于隔音板的黑科技。”

林词一听，丝毫没懂这个冷笑话，顺口说了个梗，“或许过几年我们回来学校会装，这会儿，不可能。夏哥，咱们白日梦少做。”

夏栖默道:“那怎么大家就跟听不到班长说话似的，一人一句我以为搭台子唱戏呢？”

王褶子夹着保温杯走到教室门口，听到这样一番话，不可谓不吃惊，直接鼓起掌来。

“说得好。”

走到讲台上，他拍掌还是没停，班里同学看着王褶子，猜测他是不是新来的班主任。

下一秒，王褶子验证了他们的猜测，他嘴角上扬，扶着眼镜往上一推，手伏在桌上，“大家好，我叫王敬明。大家不要误会，我和王阳明不是一辈儿的，也不是语文老师，所以不会让你们背诵全文。”

班里同学喜欢这样的老师，叽叽喳喳声四起，一般呲上牙。

他清清嗓子，又说，“和班里的同学能在这四方之地聚集，一起度过接下来的两年，相信你们经过高一不连续的两个学期的学习，对高中生活有了具体而深刻的印象，我不管你们是被七点二十准时响起来的闹钟影响的心生退意也好，还是被各种各样的因素吓得出现各种毛病，你们来到了这个班集体，成为了其中的一员，就要在这期间始终牢记，牙膏可以因为突发奇想扩大径口一毫米而产量大销，你们也不会永远需要被动语态，你们是所有上进心的主体，接下来的在校生活依旧没有彩排，收起你们的小毛病。”

“花里胡哨的头发，古怪另类的手饰，青春期懵懂的小心思，都需要合理规划的整改，所有的主动权在没交给你们之前，你们都要准备好，这样到手的时候，你们才能继续心无旁骛的前进。”

“很荣幸成为你们的新班主任，”王褶子双手环着，“希望我们能愉快地度过这两年。”

明枝叹词，这一帧一画，比音乐剧都精彩。

宿晟侧头看她一眼，轻轻昂了昂下巴，“你这是什么表情，同桌我发现你表情包真的很多，要不你也别研究我了，研究一下表情包，争取成为表情包专家?”

明枝皮笑肉不笑，“怎么我的表情还诈骗了？不然怎么还有不让同桌惊讶的人？”

谁要研究你?

开一句玩笑，你怎么还非要反杀我一军。

作者有话要说：为什么取名王褶子，是因为纯粹的老师折痕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