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望去，绵延起伏的阿婆山树木青葱，绿意盎然，隐藏在山腰的白色水泥路似一条漂浮在山间的白色丝绸，顺着山势起伏时隐时现。

水泥路很窄，大多数路段只容得下一个车身经过，于是在接近下一个大转弯后，在水泥路上快速移动的黑色大众车响起一声悠长而尖锐的鸣笛，减速转弯驶过。

鸣笛划破夏日雨前森林的沉闷，惊起一阵鸟鸣，也惊得坠在路边野草背面的蚱蜢四处跳动，一阵窸窸窣窣声后，被蚱蜢跳过的野草只懒散地做个样子摇晃几下，又重新归于沉寂的雨前森林。

大众车身因转弯而晃动，后排座位下堆满的礼盒也因此微微颤动，还有一双被挤在一侧的瘦弱似竹竿的白皙小腿。

林荫夹道，车内光影忽明忽暗，纤长凝白的小腿此刻正在慢慢细碎挪动，透着一股紧绷的委屈。

稍稍坐直的方晴漾挪动小腿缓解僵硬后，瞧见前方又是一个大转弯，双眉微微蹙起，将自己单薄瘦弱的身体又重新紧紧窝进车座，双手如临大敌般紧紧抓住车门上的扶手，以免自己在座位上被甩来甩去。

山道过于曲折，逼得原本不快的车速显得格外莽撞，又一次转弯后，方晴漾苍白的面色露出疲惫，此前坚毅不屈的娇俏小脸上透着些许强撑。

大众车的空调压缩机持续不断地轰隆隆响着，连带着方晴漾觉得自己的脑筋也在轰轰地炸着。

不停转弯的山道对她来说已是非常难熬，更可怕的是大众车里无孔不入，似有似无探入鼻孔的汗臭味，在空调的循环作用下，方晴漾觉得自己像被腌入味的咸鱼。

又臭又熏人。

但前排的两位似乎察觉不到这股细微的汗臭味，此刻正在和谐愉快的交谈。

她只能竭力屏住呼吸，以免自己露出嫌弃难忍的表情，但憋得唇色泛白，只能依靠鼻翼细微噏动呼吸。

心里无比后悔自己为什么要陪姥姥来乡下度假。

虽然她现在身体还没恢复健康，但经过这一遭也受罪啊。

与其说她陪姥姥，还不如说是姥姥照顾她。

还好这次转弯后，是一段稍长的直山道，方晴漾见状放松身体瘫在座位上，双目无神地听着车内的说话声。

副座上她的姥姥左老师在不停地赞叹，“……这长寿村的青山绿水，养眼又养人，是个好地方。”

二人闲聊得很开心，左老师话音刚落，中年黝黑的司机大叔非常熟练地接上她的称赞，口里哒哒哒冒出来的拖着乡音的唱腔普通话很是流利，语速有些稍快但能听明白，“是啊，长寿村是个好地方。我们本地人都管它叫阿婆村，阿婆山下有阿婆村，现在村里旅游业搞起来了，阿婆村就改名叫长寿村了。”

“这劳动节假期刚过不久，过来旅游的年轻人都走了，现在长寿村留下的大多是先前就住在这里的人，调养身体的老人居多。不过旅游业发展起来了，村里也不会很冷清，加上各种设施齐全，你们现在来避暑正好。”

“村里还有一位很有名的老中医，非常受大城市里的年轻人喜欢，得闲也可以去看看……”

司机如数家珍，声音激情高昂，带着一股子骄傲，仿佛他的正职不是一名司机，而是一名正在带队介绍的导游。

左老师一脸慈祥笑意地听着司机介绍，视线瞥过后视窗，望见孙女垂首打蔫的姿态，笑着和司机说：“这快到了吧，山里凉快，空气清新，我们把空调关了吧，开窗透个气。”

司机热情应声，先是快速转动手里的方向盘，灵活地驶过眼前的大弯后，然后利落地关掉空调打开所有车窗。

车窗半开，热风瞬间袭进车内，呼地一下将车里原来的冷气卷跑，也卷走车里时有时无的汗臭味。

虽然热意膨胀瞬间贴满皮肤，但方晴漾觉得自己终于可以放开呼吸。

司机关掉空调后提速行驶，带动山道上沉闷凝滞的空气，加上山间树木蕴含的清冷气息，随着疾行灌入车内，方晴漾觉得还可以忍受一段时间，反正比刚才臭烘烘的好。

适应一段时间后，方晴漾觉得还是有点闷热，于是将身侧的窗户全开，脑袋转向车外，垂首望着路面的杂草，但挺直脊椎的身体仍没有放松。

大众车在山间弯路行驶速度虽然只有二三十多迈，但感受起来就是毫无头脑的横冲直撞，方晴漾自车驶入山路后就一直提心吊胆。

但前座的二人很是适应这种车速，尤其是坐在副驾驶的左老师，每次转弯后说话声音都愈发兴奋激动，方晴漾把持着车上扶手无力又疲惫地望着路边的野草。

司机还在不停地说着，“今天其实是有些闷热的，往日不是这样的，估计明天要下雨，还好你们雨前来到这里，要是下大雨，你们拎着这么多东西，很不方便。”

“还有十分钟，就进入阿婆村的平地了，那里的路平坦又宽阔……”

驶出森林，是一段起起伏伏的下坡路，路边有小道蔓延开来，隐隐约约可以看见隐匿在其中的红瓦白墙。

干燥的水泥路面上，空气压抑得紧，没有山风过道，空气似乎凝住了。路边沉甸甸的龙葵浆果压垂着枝条，往路中间打蔫似的歪斜着。

山道上发出轰鸣响声的大众车由远至近，瞬间将歪斜在路边凝滞不动的龙葵枝条压于车底，也给路旁的植株带来一阵热风，扬起路面灰尘。

同样被卷入车底的龙葵浆果被压爆迸射开来，大众车疾速驶过，粘在轮胎上的浆果皮又在路上快速划出一条渐变至消失的紫色小尾巴，颜色由深紫渐变成至浅紫，一旁还点缀着爆裂迸射的浆果皮，还有被压裂印在路上的绿痕，这一截的水泥路像是被幼童挥洒了一路的五颜六色。

轮胎扬起漫天飞舞的飞尘，随着大众车远去，空气继续凝滞，浮在空中的灰尘也似被凝滞住而难以落下。

透过树林的明灭光线，洋洋洒洒落在灰尘上，一时间，那些灰尘颗粒像是被束缚在光线内不得逃出，自成了一个真空压抑的世界。

这个奇妙的世界下，还有渐变的浆果紫，绿色的汁液，黑色果皮，混乱交错在灰色的水泥路面上，在光晕下，像极了午后的方晴漾幼时学画画的一幕。

方晴漾将头微微伸出窗外，凝神发呆似的盯着那处瞧，至看不见后，方晴漾才收回眼睛，将刚刚挺直的身子靠回座椅上，嫌弃地望着自己现在瘦弱无力的手臂。

又瞥一眼座位上屏幕亮起的手机，这会儿网络突然变好，广告信息不停跳出，还有上方的通讯信息，方晴漾烦闷地眨了眨眼，瞥过不理。

再行过一段距离后，又是转弯，方晴漾继续发力稳住身体不让自己歪倒。

至此便是一条又宽又直的大长坡。

从逼仄的山间小道到宽敞笔直的大道，行驶在下坡路中，似柳暗花明一般天高地远，空旷得你想要放纵大吼一声，任心离开这繁忙的尘世与桎梏的肉身，随它行走在天边团团堆高的云层上，或者如与世无争的云絮肆意分散成丝线飘荡。

大众车缓缓下坡进入平原，司机声音洪亮，大声说前面就是阿婆村，林老师的家快到了。

林老师便是左老师以前的学生，也是她此次邀请左老师前来游玩，不过对于已经退休的左老师来说，此次也是为她最近新的研究项目帛画调研和学习。

林老师定居在市里面的大学教书，并不住阿婆村，此次是专门请假，亲自收拾阿婆村的旧居借给左老师住，也是她派村里的车去接，这一顿安排让左老师觉得宾至如归。

左老师从后视镜望着逐渐远去的峻峭高山，又看着前面柳暗花明的平原，乐呵呵地直白赞叹，“阿婆村好啊，是个安身修养的好地方啊。”

道路平坦，清爽水汽随风里拂面而来，方晴漾感受到由内而外的舒适，觉得这一路的憋屈心酸值了，干脆侧过身双手趴在车窗上，睁着圆润的杏眼望着窗外乡景。

阿婆村四面环山，一条顺着西面群山山形的大河自北向南缓缓汪洋淌去，这便是司机说的泷河，空气里的清爽便是由它带来。

西北方向的山脚下建有几处小洋房，西面山脚是聚集的村落，然后是一大片种满各种农作物的农田，北面则是规划过的红瓦白墙的建筑群，形成了阿婆村。

大众车下坡后，行驶过泷河上的石桥，最后停在西北面的一座小洋房前。

小洋房前有两位中年女子正在等待，身旁坐着一条黑白相间的阿拉斯加雪橇犬对着大众车汪汪大叫，其中一名穿着雅致的中年女子看见前排的左老师眼睛一亮，连忙过来帮忙扶左老师下车。

另一名身形健壮稍黑的中年女子也走上前来，口里不住地安抚着这条成年大型阿拉斯加雪橇犬，“晴天，是客人，不要叫了。”

正要打开车门的方晴漾听到这个名字顿时面色古怪，她认真地打量了一下晴天，晴天身体健壮比例协调，圆眼温和柔美，此刻还透着一丝警惕，颜值过关，名字也和她非常有缘，然后方晴漾认可地点了点头。

方晴漾打开车门下车，还好有之前空调已经关了的过渡，这会儿被闷热的空气侵袭包裹，虽然闷热燥欲，有些透不过气来，但方晴漾不至于被热气冲得直接晕倒。

一行人寒暄进屋后，左老师与林老师在客厅继续闲聊，方晴漾则回房收拾自己。

方晴漾淋浴后，将之前寄来的行李收拾好，拿出自己的小风扇对着吹了一会儿，打开手机看了眼时间，发信息时发现手机信号不好，只够发信息不能看视频，便挑着回几条消息下楼。

左老师选择一楼住宿，此刻已经收拾完了，正坐在客厅和她的学生交谈。

她一走近，林老师便要起身招呼，姥姥一把握住她的手，“年轻人自己动手，漾漾，桌上给你留的西瓜自己拿，不要耽误我们聊天。”

方晴漾礼貌地抿嘴笑了笑，打了个招呼，拿过桌上用井水湃过的半个巴掌大的小西瓜和勺子，正准备找位置坐下。

见她脸上热得微红，头发微湿，手里还拿着一个小风扇对着吹，姥姥就指使她去后门的躺椅坐坐，那里有穿堂风凉快。

其实屋内挺凉快的，但有些闷，方晴漾也不多说，又向林老师打了个招呼，主动离开去找后门躺椅。

方晴漾摸了摸躺椅，发现簟纹躺椅清凉如水，此刻房门大敞窗户全开，可以看见后院里种满了薄荷和各式驱蚊花草，还有时不时的穿堂风，方晴漾很满意，对未来的度假生活生出无限的向往。

躺椅前的踏脚边还放着一个工具箱，方晴漾想了想，从工具箱里挑了个扳手，卡在躺椅的扶手上，再将手里的小风扇夹在扳手上，正好躺下可以由下而上对着脖颈吹，方晴漾再次满意。

先是捧着西瓜舒服地躺倒在躺椅上，放松身体虔诚地感受一下竹制躺椅的凉爽，然后又慢慢坐起，甩掉拖鞋，盆腿侧身坐好，用躺椅扶手抵着西瓜，一手扶着西瓜一手用银勺搅烂瓜瓤，小口小口地认真吃西瓜。

只吃了一半，方晴漾的眼皮打架似地睁不开，便双手捧着西瓜直接躺下闭眼休息。

大概是此刻的舒适，还有来的路上，光晕里的斑驳色块，方晴漾在睡梦中回忆起往事。

午后暖阳下的姥姥极易困顿，她倒是调皮清醒得很，趁着姥姥午休不备，偷偷爬起，拿她爱吃的不爱吃的各色水果自制颜色，对着调色盘，用她白嫩嫩的小胖手揉捏挤破水果，人小没多少力气，最后只弄得满桌汁水乱流，还有满桌被挤烂的晶莹果肉。

午后姥姥醒来，焦急找人，打开画室的门，满室芬芳果香中，看见一个仰头歪斜在座椅上睡着的小人儿，幸好座椅是为小人儿定制的，将人困在其中，打开门的姥姥这才舒了一口气。

姥姥缓缓走近，瞧见凌乱不堪的桌面上堆满了微皱的失水果肉，还有一滩又一滩被太阳晒干的绚丽色彩，避开地上水渍走过的姥姥眼睛里淡然无波。

待瞧见小人儿身前的画布上，肆意凌乱的色块勾勒出几个身形，姥姥有些骄傲地叹了一口气，将脏得五颜六色的小人儿一把捞出丢进卧室，打电话给小人儿她妈妈回来收拾乱局。

赶来的妈妈将小人儿一把薅起，胖嘟嘟的小人儿坐在泡沫中，一边偷瞄严肃不说话的妈妈一边抠着浴缸壁，洗净擦干后，然后她和妈妈一人一块抹布向画室走去。

打开画室的门，晚霞下的画室斑驳陆离，被遗忘的果肉被暖烘烘的太阳发酵，一个午后，竟有些腐烂醉人。

睡梦中的方晴漾鼻翼噏动，微拧眉，感觉腐烂的味道越来越清晰，甚至夹杂着浓烈的臭味，有些不快，于是挣扎着从睡梦中清醒过来，眼睛只微微张开一条缝。

朦朦胧胧地看见前面有一个高大的黑色身影，手里拿着一根长棍，散发着浓烈的腐臭味，方晴漾脑子一懵，吓得整个人猛地从躺椅上坐起，起到一半时，又痛苦地发出“嗷”的一声，重新砸回竹椅上。

黑色身影是一个小麦色肤色的男子，身穿黑衣黑裤黑鞋，手里拿着两截水管，头发稍长，眉眼有些淡漠和凌厉，此刻眉头微微皱起，面无表情地望着躺椅上紧闭双眼一脸痛苦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