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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朱涟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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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梦中惊醒,朱涟躺在床榻上,疲惫得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无外乎是一些无意义的梦,有些时候会梦见往事,梦中有故人。

有些时候,光怪陆离,甚至连人形都没有,只有坟墓,坟墓和坟墓。

却不知是谁人的坟墓,朱涟一个人站在孤坟前,回望一片黄土,只觉得寂寥无所有,每次都在看见坟墓上的刻字前醒来。

只剩下尽量睁开眼皮,转动眼珠的力气,朱涟无意惊动他人,尽量放缓呼吸,从梦中余韵慢慢走出来,思绪却像流水一样淌动,不受控制。

听见王爷让她去见一见别的男人,朱涟心中悲愤得想投河;在沈嘉树面前用匕首时倾尽全力。

看见兄长希望她去死的书信以后,朱涟感觉不到伤心,只是觉得从早晨开始便提不起劲。

也许是太伤心,变得麻木,迟钝以后就感觉不到伤心,同时也丧失力气,浑浑噩噩。

耳边鸟鸣声清亮,知是一日好时节,朱涟躺在床榻上,觉得身子骨沉重,倒不似人肉骨血的重量,而是像什么吸水的木头,已经沉沉的浮不起来。

若不是听见兵士在营帐外来报,“将军请王妃议事”,朱涟连床都爬不起来。

胡珠伺候起居,自家小姐什么情况还不知道,以前在王府的时候,朱涟也疲惫得动弹不得,那时节胡珠清楚,是被周围那一群人逼的。

若是在王府,什么宴会都能找个由头推拒,然而此刻,情况却和在王府不同。

朱涟与胡珠对视,心里都知道:沈将军请,不能不去。

若是在王府,即便再怎么不得宠,好歹也占正妃的位子,只要王爷不点头,后院娘子杀不了王妃。

可是在军营能和王府一样吗?如何对待端王妃,只在沈将军的一念之间。

如今的局势:端王献妻,沈将军秋毫无犯,那是沈将军的事。

到手的肥肉,哪有不吃的道理?

我为鱼肉,刀俎请鱼肉,不能不去,不能不听。

朱涟疲惫地从床榻上爬起,坐在铜镜前梳洗打扮,一面为鱼肉的比喻而自嘲地笑,一面不住地叹息。

任谁处在她的位置上,也不会不叹息罢,也许八尺大汉、堂堂男儿才能在囚笼中谈笑自如,而朱涟自认只是个小女子,承受不住太大压力,徒叹息而已。

一大早上,胡珠听见朱涟叹三次气,边给朱涟上妆,边劝道:“小姐……”

胭脂用来遮掩苍白的脸色,粉黛用来扑浓黑的眼圈,远山眉用来修饰自然眉形,左看右看,铜镜中好歹像正常人,而不是脸白似鬼。

朱涟拍拍胡珠的手臂,轻声道:“没事。”

毕竟,再怎么辛苦,也不能让身边人担忧,朱涟一向是这样做的。

噩梦连连老是睡不好是早几年就有的事,看大夫,开药也没见好转,大夫说是忧思过度,无药可医。

忧思过度,其实就连朱涟她自己也不知道忧思到底是在忧什么,也许是在压力环境下的自然反应,形成惯性。

来到军营,朱涟绷紧的心弦也没有放松。

我朝女子不能自主,百年喜乐由他人。

走出营帐,朱涟抬头望天,天空碧蓝无云,如昨日,如前日。

若说王府是一个巨大的牢笼,军营何不是另一个?

来到军帐,朱涟旁听一整天的议事,听完被沈将军遣人送回去,第二日一早又派人来请。

如此反复数日。

想象中的调戏取笑并没有发生,沈将军谨然守礼,除军师模样的年轻人有时候要挤眉弄眼打趣两人外,其他的将士连抬头看朱涟一眼都不敢。

不敢直视端王妃按照我朝礼数是应当的,只是朱涟从未享受过和身份相当的如此待遇,遇到这种情况,反而有些懵。

讲真,沈嘉树就是块石头,朱涟都不知道军师在打趣什么。

一开始朱涟不明白沈将军是在做什么,怎么会让一介女流之辈来旁听议事,后来听得多习惯,也听明白点东西。

按照在王府的习惯,王爷是高高在上之人,不说正事不会带到府里来,就连后院哪位得宠娘子什么出身,如何与王爷相遇结缘,朱涟身为王妃,不仅不知道,问也问不得,使得朱涟养成不管事的习惯。

如今到军营,多少习惯都得变过来。

朱涟虽然提不起精神来,但是军帐议事还是罕见的机会,不是所有人都有的,正巧朱涟还不知道沈将军在朝中实力如何,为什么回京,来京意欲何为,正巧趁着这个机会仔细琢磨,被她琢磨出点意思。

王府中的信息缺失,王爷只说让朱涟去见沈将军,却没说缘由时限,需要做到什么程度,达到什么效果,什么时候回转以及能否回转,终于在沈将军的军营里补足,在朱涟的脑海里逐渐清晰。

原来,沈将军这一次只带部分亲信回京,大部分的军队还在西北驻扎,除被克扣军饷以外,朝局也很复杂。

因为沈将军不投靠任何权臣,自己是个孤臣,所以是所有人的敌人,被满朝文武针对打压,要不是西北连连胜仗,沈将军早就被政敌弄死在大理寺监狱里。

不是没有人来拉拢,可是让沈将军投靠某位权臣,他又不肯。

有点意思,沈嘉树真是凭本事得罪所有人。

不过,面对千夫所指,毫无愧色,这样的人一定具有山般意志。

沈将军在军营里颇自在,谈笑风生也可,不苟言笑也可。那张熟悉的面孔,是很多人心安的源泉。

古有三不朽,立德立言立功,能在当世立下不世出的功勋,也都是了不得的人物,如今活生生站在朱涟面前的就有一个。

朱涟有些感慨,特别是近在眼前的时候。

现在沈将军率领一支天下无敌的队伍,皇帝既忌惮又厌恶沈将军,还不敢直接下手。

这一次进京,手底下的将领们担心皇帝会趁机扣下沈将军,斩首,然后派人来西北夺权。

毕竟只有军权在手,皇帝才睡得着觉。

所以沈将军既教人恨,又教人妒,除边关百姓外,不教人喜欢。

将领们的担忧都是实打实的,只是沈将军既然敢来,必然掌握着全身而退的办法。

朝廷在下一盘很大的棋,沈将军看起来也在下一盘很大的棋,至于王爷怎么样,是否参与其中,朱涟不得而知。

棋手与棋子,棋手能力太大,许多普通人不自觉地成为其中棋子,如果波及范围广,会不会血流成河?朱涟边思索,边感慨。

在军帐议事中,朱涟没听到和她有关的内容。

还有,马上这些人会搬进新修的将军府,皇帝刚赐的宅院,难怪之前沈将军说要她进将军府。

在京城有宅邸,又与军营临时驻扎不同,从各个角度来说。

只是朱涟心里空落落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即便想要思索,也思索不出来进将军府对她有什么利弊影响。

以上一二三,就这些,每日将士们讨论得口干舌燥,但是变不出军饷来,也没法改变沈将军危如累卵的处境。

“都散了。”沈嘉树大手一挥,将士们如鸟兽散。

朱涟站在营帐门口观望,其实军营里每一日的日程都是很忙的。

除将领们来议事外,士兵需每日操练,后勤做饭补给,阵法和骑射等等都是一日不能丢下的。

而且几日议事都没有议出个名堂来,有些将领很暴躁地骂骂咧咧,被军师喝止住。

议事期间沈嘉树像尊大佛一般,只是听将领们出谋划策,没有开口参与,一直沉思,似乎在想什么,端的一副垂拱而治的圣君模样。

朱涟见众人散去,以为今日和昨日一样,可以跟着人群一起走,结果没成想刚站起身,被沈嘉树开口留住。

帐篷只剩两个人,连打下手的士兵都出去,朱涟扬起眼帘,左看看右看看,才问:“什么事?”

这几日每一日议事,朱涟都在场,从开始的懵懂,到后来的理得清头绪。

议事时沈将军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神情与动作,都没有透露对朱涟的格外瞩目。

是以朱涟战战兢兢之后,见没什么事,就逐渐放松下来,不再关注沈将军的表情,猜测沈将军的心思,反而将心思放在议事的正题中,努力抓军营议事与自己的切身关联。

被叫住的时候,朱涟真的被吓一跳,分明前几天都没她的事,如今一副太过紧张的样子,听见沈嘉树问:“听懂了吗?”

沈嘉树盘踞不动时,有一种大猫慵懒的感觉,可到底是大猫咪,会咬人的,朱涟不敢放松。

沈嘉树认真问的时候,真的像学堂里教书的夫子,眼里期待着聪明学生伶俐的回答。

可是一个日理万机的大将军,究竟为什么要费心力教会端王妃这些公事,朱涟是有些疑惑的。

朱涟下意识回答:“一点点,只知道圣上忌惮将军。”

这是脑海里面杂乱思绪中挑选出来最不会犯错的回答,总不能直接说沈将军得罪所有人的本事了得。

沈嘉树略微点头,示意没错,不断转动右手扳指,时不时看看朱涟。

朱涟等半天还以为沈嘉树有什么要说的,结果沈嘉树和个闷葫芦似的,既留住人,又不说话。

只是沉默地看着手指上不住转动的扳指,似有话欲言又止,气氛实在沉闷而古怪。

天知道沈将军酝酿这么久,究竟有什么在等着,是好还是坏,是好得不得了,还是坏得不得了。

无论好坏,以朱涟现在脆弱的承受能力,都承受不住。

沉默中是有猛虎吗?

氛围凝滞,转化为无形的压力,朱涟受不住压力,妥协般地脱口而出,道:“其实我父母,一向对我挺好的。”

话说出口,就连朱涟自己,也吃一惊,怎么会说起这个,是能抒情的场合,还是面前是能轻松倾诉肺腑的人?

惊讶的不止朱涟一人,沈嘉树似乎也惊讶朱涟怎么突然说起这个,但是没有打断,而是继续听下去。

听闻有些人会在重压下以说废话的方式化解压力,朱涟在开口前从未想过说得竟是她自己,且她在王府,从不是多话的人。

话匣子打开就骑虎难下,朱涟被沈将军的默许鼓励,不得不开始说,一说就没完,似乎有那么多深埋心底的悲伤如今得到一个得见天日的机会。

“从小的时候起,爹娘就特别疼我,爹爹严肃,娘亲温柔,兄长端方,弟弟调皮,妹妹可爱。”

朱涟知道很奇怪,交浅言深是人际交往大忌,以往在王爷面前,朱涟总是疲惫得一句话也说不出,谁知换个人,心里却有那么多能说的,可以说的。

“小时候喜欢出去疯玩,手掌磕破皮,娘亲要流泪。触犯家法,在祠堂罚跪,娘亲半夜派人来送馒头,怕我饿到,爹爹其实都知道,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起话头,朱涟絮絮叨叨说个没完,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紧张,怕说错话,说得越多错得越多,最后顾不上,反而说得她越说越怀念,越说越伤感。

朱涟要说的其实就是这些,朱氏二老在多年前分明一直这么爱我,怎么能一夕改变,让人怎么接受得了。

那些珍藏的瞬间,在朱涟心里,十几年以后拿出来,还是如此光鲜亮丽,然后再告诉她,所谓的爱心瞬间,都是假的。

都是支撑继续活下去的回忆,朱涟抬头,眼神充满无助。

最后说不下去,珍惜的瞬间本来就屈指可数,是能说得尽的,再说下去,把心呕出来也没有。

朱涟停下来,看沈嘉树反应,多么大的期待,就需要有相应承接住的东西。

可是有些期待原本就是不该存在的,没人接得住。

像佛经上说的,一切是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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