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承泽纤长的睫毛轻轻动着，他第一次听到这么柔软动听的关心。

哪怕知道自己此刻并不难过，却还是抑制不住诱惑，轻轻低应了一声“好”。

…………

别墅旁边的私房菜馆哪怕这个点叫一声就有人送来。装修的设计师很克制，知道这里平时住人，离开前甚至没留下一粒灰尘。

宋承泽让服务员将东西摆好，离开，没让明微公馆出现任何一丝异样。

刚拾掇完便看到赵经阁带着人下了车。

温沉漆黑的夜，院子里等候着他们的光亮如白炽，将关棠的身影照得耀眼又光彩夺目。

关棠飒沓地从车上下来，那清艳绝伦的脸上挂着清浅恬润的笑意。她拢了拢微微垂落的发丝，走到宋承泽跟前，什么都没有说，只用那白到发光的手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赵经阁轻车熟路，土匪一样去了宋承泽的酒窖，直接取了不少宋承泽的酒。一一摆在客厅的大餐桌上。然后“嘭”地一声，却是先开了一瓶香槟。

“我知道堂堂宋总兴许不需要安慰，但是咱的心意你得领。就当来你这里开party了，蹭了我这么多场，这一场，是专门为宋总的。”

“不管因为什么，我很荣幸与诸位站在这独属于咱们宋总的方寸之地。还可以肆意挥霍他酒窖里的酒。”赵经阁永远剪着干净利落的寸头，嘴角咧着爽朗的笑，硬是把酒塞到最后一个进来的宋承泽手里。愉悦道：“敬岁月！”

迟若社牛的属性不遑多让，利落凑上去和赵经阁碰了杯，眉飞色舞地道：“承蒙今年遇到宋总，让我能够跟着飞黄腾达！”

“所以我要敬宋总！”说着凑上去躬身要跟宋承泽碰杯子。

宋承泽莞尔一笑，毫不介意地跟她的酒杯一撞，非常给面子地喝下，甚至朝着人倒了倒杯底。

在下一刻就被赵经阁又识趣地倒上了酒。示意他说话。

宋承泽嘴角弯了弯，视线逡巡了一周，定在已经坐在桌旁捧场喝酒的关棠身上。似有光芒点亮了他幽深的眼眸，他咳嗽了一声，轻轻道：“我……，敬人生……”

“让我在需要的时候，给了我一个意义。在想要抓住意义的时候，给了我可以努力的机会。”

“关小姐想要祝什么？”宋承泽先干了一杯后，又朝着关棠遥举了举杯，轻轻问道。

“祝我自己。”关棠认真想了想，那杏眸微眯了眯，眼里似有暗卷的波涛涌动，飒沓又自信。

她歪着头，非常可爱地跟人晃了晃酒杯，将笑容映着那透明的杯子里，道：“这些年勇敢又坚持。现在摆脱月照，孑然一身。前途一片光明，未来可期。”

“而这一切，都是我应得的……”

关棠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跟他们说这些，可是这是她最真实的想法。

这一路上，命运捉弄她，亲人陷害她，剧情中伤她。唯有坚持到现在，一直不想要被摆布的自己，才有幸能看到宋承泽收购月照失败的场面，才能看到自己孑然一身正一步步摆脱桎梏，越挫越勇，即将迎来新生。在这个宋承泽给了自己勇敢下去的动力，在自己即将开启新事业的时候，关棠很开心，也很满足。

“曾经有人说过，勇敢不是不害怕。而是因为害怕过，才选择变得勇敢。”宋承泽执着酒杯，认真听完关棠的话。英俊的脸上，锐意被沉淀在眼底，只剩清明的雍容。那双清幽的眼睛灼灼望着关棠，声音不由得低沉，有些动容道：“感谢关小姐毫不吝惜地将这份勇敢分给了我。”

像是阳光……，肆意照耀着我漆黑到了无生息的人生里。

…………

宋承泽从没有真切告诉过别人，关于关棠和他身上的一些不太寻常的事情。

十四岁的一段时间，他做过很多次梦。梦里的画面破碎，却最够深刻。他梦到自己以后成了一家巨型企业的总裁，却在事业有成的时候铁树开花，喜欢上了一个漂亮女人。甚至为那个女人放弃一切底线和原则，做了不少疯狂的事情，最后将那人捧上影后的位置，和自己双宿双栖。

非常华丽豪奢的梦，完美到，对那时候和母亲一起窝在小家里，连能上A大都要靠提供的全额奖学金的年轻许泽来说，一切都是无稽之谈。

更不要说，那个梦虽然完美，却有着无法用逻辑来解释的漏洞。梦里，他为了保护自己爱慕的女人，似乎为此先和一位同样漂亮的女人结了婚。然后在真爱回来的时候，无情将自己婚姻中的妻子抛弃了。

这个情节很不对。因为许泽母亲被人骗婚后的凄惨遭遇，最恨骗人感情的渣男，又怎么会因为一个女人，去和另一个女人结婚。让这个无辜的女人在和自己的婚姻中，受尽委屈和欺骗。在被利用完后，被无情踹开？

直到有一天，他的母亲生病，宋家想办法拿着自己的DNA报告来寻亲。

宋承泽没有答应，只想要让他们给自己一笔钱，来救回母亲。

宋家同样没有答应。哪怕自己愿意回去，也不肯给他这么一笔钱来救命。

在走投无路之时，学校帮他尝试询问不少曾经慷慨支助过学生的慈善家。

宋承泽只告诉过赵经阁，当初支助过自己，给母亲治病的是关棠的父亲关廷安。

他没有告诉赵经阁，其实当初教授帮自己为学校申请一笔庞大的款项的时候，自己已然绝望到愿意为这笔钱抛弃一切的地步。

更没有告诉他，其实最后有意向支助自己的是两个人。

其中一位，是当时享誉国际的知名艺术家叶芸。那位叫叶芸的女士率先非常亲切地和自己见了面，并在自己感激涕零的时候，慷慨地为自己签了一张足够支撑医生告知的母亲后期医疗费用的支票。

那个时候的许泽失魂落魄地焦急走在校园里，只想着去给母亲交上已经拖欠了很久的医药费。压根没有精力去思考叶芸女士签支票的时候，那意味深长的笑容。“我只有一个女儿，我希望她得到想要的一切。”

“许同学才华出众，样貌绝佳，品格卓越，以后会鹏程万里，未来不可限量。我很乐意帮其排忧解难……”

直到她遇到了胸前还带着红领巾的关棠。

和她的父亲。

小丫头一双杏眸格外漂亮，她正在和爸爸认真检查着他们学校的布告栏。激动道：“是你说，我毕业的时候答应我一个要求的。我不要你给我买芭比娃娃，你就把一笔钱捐给这个学校有需要的学生不行吗？”

“当然可以，只是为什么是这个学校？”

“因为他们成绩好，以后会是国家栋梁不成吗？”小丫头眼睛眨也不眨地瞎扯着谎，一手死拽着身边男人的衣服。那张让宋承泽在梦中频频见过，如今还显得非常稚嫩的小脸就那么扬了起来，暴露在那个时候的许泽眼前。

她正满眼期待地望着自己的爸爸。“我读过一本小说，一个优秀的男孩子小的时候被女主母亲资助，他后来和女主成了青梅竹马……那个男孩子后来为了自己的青梅，做过很多让我害怕的事情。”

“我告诉过你不能早恋。”关廷安一脸正色地教育女儿，可看到那像粉桃一样娇润的脸蛋，还是软下声音道：“回去把小说给我。知道害怕了，为什么还要继续看？”

“我也是这么想的。”小姑娘骄傲地抬了抬自己的下巴，跟自己的爸爸道：“可是我如果不害怕，我怎么知道我自己这么勇敢，要来阻止他们？”

“你把钱捐给人家，他就不用和别人女儿早恋了哇……，万一他为了自己的青梅祸害你的女儿怎么办？”

宋承泽不知道关廷安那个时候是什么表情，因为他没有去看。他只深深地望着那个一语戳破了天机的小丫头。看着那张漂亮到不行的脸，只觉得有一瞬间，心中天崩地裂，对世界的一切认知与信念顷刻之间完全崩塌。

随后，他后知后觉地低头望着手里这张自己明显需要付出代价的支票，猛地心中一个激灵。

…………

他偷偷让自己的教授出面，帮自己拉来了关廷安的帮助。并客气地拒绝了那位叫叶芸女士的捐助。将那张还没有来得及兑现的支票原路奉还。

而关廷安什么要求都没有提，在校方的请求下，非常慷慨地捐助了同样一笔让宋承泽当初无计可施的钱。

甚至连宋承泽的面都没有见，好似只为了自己的乐善好施。后来的学校生涯中，宋承泽发现他又持续性地捐过款，支助的却不再是个人。

这或多或少地打消了自己的疑惑。只以为自己的梦，以及当初听到的对话，这不过是潜意识产生的生理错觉。只因为那位小姑娘太过漂亮，让他印象深刻。才让自己下意识地将梦境中的那个被自己频繁伤害的妻子的脸想象成这个样子。并自己构想了那个对话。

直到自己即将毕业。再次遇到关棠。

十九岁，他的母亲已经去世。许泽拿着国外的顶级研究室的邀请，却罕见地不知道何去何从。一面是没有什么情分，那个称之为自己父亲及家族的讨人厌的再次挽回；一面是通向国外的新世界。好似两个都是极大多数人穷尽一生的梦想，许泽甚至可以同时两个都要。

可他对这些都没有兴趣。最值得他珍视的人已经没有了，剩下的什么选择都显得索然无味。

好似突然之间，他一切的人生都失去了意义。只剩下了母亲临终前一句“好好活着”的遗言。

可什么是好好活着？宋承泽的导师在他十四岁入学的时候评论他：“A大不缺天才，许泽你这样的人，注定会轻而易举地得到所有人梦想中的一切。”

“你需要在一切的唾手可得中，活出精神的满足感，自己为自己的人生赋予意义。”

宋承泽一直对这句话不置可否。却在觉得自己去留的时候，罕见地被它影响了。

什么是意义？整个人类在宇宙的进程中都不过是昙花一现。更何况谁也摸不清楚那似是而非的命运中，到底有几分是注定。

许泽对曾经带有预言暗示性质的梦念念不忘。更因为其身后可怖的逻辑，而感到不安。如果真的有预言的话，便意味着，眼前的所有便是梦幻泡影，甚至连世界都不一定存在。

若是连世界的存在都不能够确定的话，那存在的意义又有什么必要？随之为了意义，而做出的选择和付出的努力又有什么用？

宋承泽是个聪明人，正因为聪明，所以才不愿意为一些自以为虚妄的事情付出努力。像是一只朝生暮死的蜉蝣，不知道今夕何夕，因为感受不到真实与虚假的界线。他便对一切都提不起兴趣。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似乎有着虚妄可能性的世界。

所以他人很淡漠。

他淡漠地审视着眼前的两条康庄大道，却没有一丝感觉。甚至要不是母亲临终的遗言，他连一丝生的欲望都提不起。

富贵有如云烟，成就也是虚妄。既然一切都毫无意义，自己又为什么需要做些什么呢？

那个时候是许泽第二次看到那个漂亮的丫头。

仍然漂亮得惊人，却比之前更出挑了。似乎年岁到了已经抽了条，只在他眼里，还有些稚气未脱。

她突如其来地闯进自己的视线，一双大大的杏眼中带着惊人的亮色，探头探脑地在自己呆着的那件教室外用目光逡巡。

发现自己只有一个人，鼓起勇气进来，掸了掸自己身上刻意打扮的成熟衣裙，跟自己道：“帅哥哥，可以帮我拍个照，参加你们学校的校花评比吗？”

“为什么？”许泽望了她很久。从第一次遇到她，便再也没有忘记过这张脸。得益于他聪明过人的大脑，甚至连细节都没有遗漏掉。只一眼便认出了她。

那个言说自己读过似乎能够预言人生的小说，想要打破预言。慷慨地捐助自己，却不求任何回报的小姑娘。

自己只是做过模模糊糊的梦，可这个小姑娘似乎比自己知道得更多。正因为知道，所以她预示得了自己的未来。也在努力想要改变。

她知道自己以后结局不佳，所以她苦心积虑地在这间A大的校园里穿梭，试图做点什么，来打破这其中的任何因果。

“叶沐秋你认识吗？她应该挺好看的。”小丫头漾着漂亮的脸，天真道：“我不想让她当校花。你们学校干什么都举世瞩目，这一次她出名了，被哪个霸道总裁留意了怎么办？”

小气巴拉的话，听着格外滑稽。却唯有宋承泽能够理解几分，知道她在做什么。

他沉思了片刻，才一本正经道。“你就算参加了，也不一定会打败她。她就算是成了校花，也不一定会被哪个霸道总裁留意。”

“那又怎么样？”那个时候的关棠许还没有遭受过命运的多少毒打，比现在更张扬。

她仍然相信天道酬勤，带着不屈的斗志，小手一挥，信誓旦旦道：“不管成不成功，反正我一定要做点什么！”

“即便是无用功也要这样吗？”宋承泽记得自己当时很认真地望着眼前这个对自己产生过深远影响的小姑娘。

虽然这些事情，在宋承泽眼里可笑至极。

既然能够预示，便不是真的。即便我们生活在如此有着真切感觉的世界。既然一切为假，又何必汲汲营营地去做一些没有必要的事情。

自以为看透了一切的宋承泽，没有想要帮助关棠这一个滑稽可笑的请求。只淡淡起身，准备离开这间教室。“这些都是无意义，我不想帮你。”

直到一双玉白的手牢牢抓住了自己的衣角。

“不是没有意义的。”方才还斗志昂扬的小姑娘脸上早已经泫然欲泣，她眨巴着眼睛跟宋承泽道：“我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他本来应该在A大读书的，可我找不到他。哪里都没有他的名字，我也不能告诉他，让他别喜欢叶沐秋。也不能让他变成一个好人。”

“我也知道不能迷信。可是如果再按照这样发展下去，我爸爸如果以后真死了怎么办？”关棠可怜巴巴地继续道：“我不能没有爸爸……”

“有爸爸和没有爸爸的区别，怎么能是无意义的呢？”

“你不害怕……，这些都是假的吗？”宋承泽驻足在那里，冷漠地望着这个小姑娘。“他们只是被安排给你的过客。一切的结果都没有意义。”

“谁说没有意义？”关棠不服气地道：“我爸爸为我十六岁办了成人礼。我爸爸和我在一起的一切我都不会忘记，我知道他爱我，我也爱我爸爸。”

“我不能明知爸爸以后会死掉，而什么都不做……”关棠擦了把脸上的眼泪，低头道：“哥哥我知道你听不懂我在说什么。但是……”

“但是……，这件事情，对我很重要。”关棠将那含着眼泪的脸扬起来，努力哭唧唧地咧了个笑容。仍然清艳漂亮，却显得有些滑稽。“哪怕我在做无用功，我也要努力试试。”

“最起码……”关棠抽了抽鼻子道：“最起码，我爸爸值得……”

抽抽噎噎，断断续续的话，听得实在匪夷所思。宋承泽却是认真听完了，他那个时候第一次意识到了什么叫做意义。

留恋世间所想望的一切，不在乎真假，去努力得到。这就是意义。真假没有什么意义，事实上，如果能够给他一个机会留住自己的母亲，哪怕是一个梦，宋承泽可能也会像关棠这样拼尽全力。

他记得自己接过了关棠的手机，慎重地将那张红着眼睛的照片用自己实名的学号ID上传到了那个据说可以引起叶沐秋和自己邂逅的校花评选活动主页上。

传说中清心寡欲的A大学神，上传照片的事情，一瞬间就引起学校轰动。当时的许泽却不为所动，只在管理告知自己违规后，毫不迟疑地请了隔壁学院那位传说中的黑客帮忙，让他把关棠的照片，放在那张主页的第一位，直到随着那个评选活动的主页一起消失。

宋家应该感谢十六岁的关棠，是关棠让他有了接下来的人生意义。并给了他回到宋家一步步接管宏临的决心。甚至在回到宋家之后，欣然接受让自己改名字的要求。

这是一个和命运无声对抗的过程。他已经舍身入局，决定要在命运的局中，和关棠一样，勇敢地去抗衡，一步步，摆脱这属于命运的桎梏。

无论自己的努力值不值得，无论这个世界的真假。

哪怕是假的，他也要用自己的逻辑，去在那冥冥之中的可笑命运中得到自己的人生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