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逐渐消失了,范小晓感觉到亡魂似乎被鬼差从罪冰池里勾了出来。锁魂链捆绑在他的身上,长长的头发散落腰间,看不清容颜。
“我就没见过这么倔强的亡魂,居然能在罪冰池里一待就是三百六十多年……”年轻的鬼差惊叹道:“菩萨的经文竟都净化不了他……”
年长的鬼差想说什么,可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这个倔强的顽魂,千言万语最终只能化作一句无奈:“唉……”
范小晓能感觉到这亡魂被送往了一个新的地方,很快,烈火灼烧的痛楚让范小晓打了一个激灵,在地府能让亡魂感受到烈焰缠身痛楚的地方只有一个,那便是业火炉。
业火,燃尽一切罪孽,那些不肯认错的亡魂,会被丢进业火炉遭受业火炙烤,罪孽越深,火便烧得越旺。
熊熊烈火燃烧着亡魂的身体,血一流出来就会被蒸发殆尽,骨头被业火烤的滋滋作响,业火炉里哀嚎惨叫声此起彼伏。
范小晓的心揪痛起来,他不由得担心这具亡魂起来,他能感受到亡魂在遭受烈焰炙烤,却听不到他发出半点声响。
时间又过去了很久,范小晓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伴随着禅杖的声响。
“你……可有后悔?”空灵的声音传到了耳边。
这个亡魂一直没有动,熊熊烈火燃遍了他的全身,范小晓几乎以为他就要灰飞烟灭了。
烈焰中的亡魂慢慢地睁开了眼睛,他低垂着头,浑身几乎没有一处不被烈火吞噬,跪在地上,双手被业火炉里的锁链高高吊起。
“不悔。”亡魂声音嘶哑,语气依旧坚定。
“黄泉寒冰囚禁三百年,地狱业火炙烤三百年……你受了这么多罪,仍不后悔当初的决定?”
缺水让亡魂的声音嘶哑的可怕,眼眸映衬着熊熊烈火的红光:“我从未漠视过生命,相反地,我比任何人都渴望活着,我希望能陪着他,不管旁人如何说他,我只想站在他身边……”
“既然如此,你又为何执意舍弃掉自己的性命?”
亡魂沉默了一阵,似乎微微叹了口气:“人活于世,总有很多不如意。如果我活着,只能给他带来桎梏,那我宁愿就此舍弃我的命。”
菩萨很久没说话,过了很久,才道:“可你只为了他,却不曾想过你自己。为了他的自由,你要用自己的命来换?”
亡魂说道:“不,他就是我的命。”
火焰在业火炉中燃烧的更旺,亡魂几乎被火焰吞噬,炙烤的痛楚让他微微皱眉,可他仍倔强地不肯出声。
“唉……”菩萨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尘世若梦,人已逝,梦未醒。你的痴念太重,或许忘掉一切,才能真正解脱。”
禅杖重重的敲在地上,伴随着一阵空灵的声响,范小晓只觉得这具亡魂被一股温暖的金光笼罩,周围的火焰消失了,他觉得自己像被一股力量吸着往出拽。
周围没有了烈火炙烤的滋滋声,也没有了哀嚎和惨叫声,周围很安静,范小晓不知道自己飘了多久,等到耳边出现了潺潺的流水声时,范小晓发现金光消失了。
重力拽着范小晓往下掉,他惊慌失措,猛地睁开了眼睛。
此时他正走在一条小路上,路边只有些干枯的树干和奇怪的石头,仔细一看,那是森森白骨堆积而成,红色的彼岸花盛开在路边,身边时不时的穿过几个穿着白衣的亡魂,范小晓注意到自己栖身的这具亡魂的脚上铐着锁链,光着脚缓缓走着,锁链发出铛铛的声响。
不远处是一条看不见尽头的河,河面上满是浓浓白雾。河上有一座木桥,延伸到浓雾里。
亡魂们朝桥边聚集,桥边有一个绝色女子带着斗篷,面前摆着一个小桌,每一个亡魂走到桌前,都会拿起一碗茶汤,一饮而尽,然后便踏入桥上,慢慢隐入迷雾中。
这是忘川,奈何桥畔。
桥边的女子,便是孟婆。
亡魂慢慢地朝孟婆走去,每过一个亡魂,孟婆都会新添一碗茶。
“一碗孟婆汤,前尘往事皆相忘,一生了,一世断,叹一声奈何,唯愿来世皆安。”
孟婆的声音绵远悠长,如歌谣一般,带着些许悲伤,道尽了人世沧桑。
锁链发出铛铛的声音,亡魂走到了孟婆面前,它轻轻端起了一碗茶汤,茶水映不出他的模样,只有一双明亮的眼眸。
“喝了它,就能忘却前尘,再入轮回?”亡魂沉声道。
孟婆道:“是啊,一碗孟婆汤,前尘往事皆相忘。喝了它,往生池水就能洗去你的全部罪孽,你便可以再入轮回。”
亡魂沉默无言,他许久都没有动。
“可我……不想忘了他……”
孟婆在这忘川里见过太多有执念的亡魂了,或为情,或为憎,执念千千万,明明人死灯灭,前尘便只是前尘,可他们却总有放不下的情思。
孟婆的视线落在了亡魂身上的锁链上。
“孩子,前尘如梦,执念无非是徒增烦恼。你既已决定自我了断,便是舍了和凡尘的一切尘缘,事到如今,又怎么舍不下了呢?”
“我……”亡魂说不出话,是啊,这本是他的决定,为了他,他舍弃了自己的命。可如今站在奈何桥边,他却心如刀绞,比寒冰囚身、烈火炙烤还要让他痛苦百倍。
“可我如果忘了他,就什么都不剩下了……”亡魂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抹哽咽。
孟婆叹了口气,这世上太多痴情人了,对他们而言,死并不可怕,只有忘记,才会让他们痛彻心扉。
“孩子,别怕。这一碗梦婆汤,会让你忘却一切苦难。是非不渡奈何桥,洗去前尘,你才可以重新开始。”
亡魂的手微微颤抖,他缓缓饮下孟婆汤,范小晓感觉到脸颊上一片温热,那是眼泪。
原来亡魂也是有眼泪的,还是暖暖的。
亡魂踏上了奈何桥,范小晓能感觉到忘川冰冷的河水在耳边潺潺流动,白色的浓雾逐渐包裹住了他们的身体。他们走了很久很久,直到后来被水淹没,失了意志……
范小晓猛地睁开眼睛,一睁眼,依旧是熟悉的忘川河畔,孟婆正在给亡魂们发放孟婆汤。
锁链拖在地面上,发出铛铛的声响。范小晓几乎都要以为刚才的一切都是梦了。然而孟婆一抬眼,看清了眼前的人之后,她手里的孟婆汤一抖,差点洒了出来。
“怎么是你……”
亡魂没有动。
范小晓一怔,这不是梦,之前他们的确是来过这里的。
“你没有喝孟婆汤吗?”
亡魂还是没动,孟婆仔细凝视着亡魂的眼眸,漆黑一片,如一汪死水。
不对,这是喝了孟婆汤的亡魂,眼神如枯木,了无生息。
“你可还记得自己是谁?”
这次,亡魂的嘴唇微微动了动,过了许久,才喃喃道:“……奴……一。”
“这里是哪里?”孟婆接着道。
亡魂没有说话。
“你可还记得其他什么?”
这次,亡魂嘴唇又动了动,孟婆几乎在他空洞的眼神里看到了一缕光:“……谢……辰。”
孟婆一怔。
一碗孟婆汤,无论怎样执着的亡魂都能忘却前尘烦恼,数千年来从未出错过。可这个年轻的魂魄是怎么回事,他记得自己的名字,记得自己的心上人,他的执念怎地如此重?
孟婆又给他盛了一碗汤,虽然从未有喝下两碗孟婆汤的先例,但如今也没什么别的办法了:“孩子,喝下这碗汤吧,你的执念太重,还需再次净化洗涤才好。相信我,一碗下去,你将感受不到任何痛楚。”
亡魂麻木的接过茶碗,一饮而尽,然后便放下茶碗,转身踏上了奈何桥。
浓雾逐渐笼罩住亡魂,忘川河冰冷的潮气侵袭着它,不知走了多久,渐渐地,水淹没了亡魂。
一阵令人窒息的黑暗过后,范小晓再次睁开了眼,这一次他依旧站在了忘川河畔。
亡魂缓缓的朝前走,锁链拖在地上发出叮当的声响。他再一次站在了孟婆面前,眼神漆黑,空洞无光。
孟婆:“………………”
千百年来,从未有过这么固执的亡魂,没有任何的执念能敌得过一碗孟婆汤,这一碗下去,前尘便断了。
可这个亡魂,怎地就这么固执,两碗汤下去,竟还是忘不掉?
“你知道这里是哪里吗?”孟婆道。
亡魂不说话。
“你可还记得自己的名字?”
亡魂的嘴唇动了动,这一次,他没有回答。
“你心中可还牵挂着什么?”
亡魂沉声道:“……谢……辰……”
亡魂忘掉了他的名字,却还未忘记前尘的牵挂。孟婆咬了咬牙,又盛了一碗汤,递给了亡魂。
“喝吧,孩子,喝下它,这一次你定能解脱。”
亡魂麻木的接过汤,一饮而尽,他跟着其他亡魂一起,再度踏上奈何桥,迷雾更深了,几乎笼罩着整个桥面。
眼前的视线逐渐模糊,直到耳边传来锁链声响,范小晓睁开眼,熟悉的忘川河畔,熟悉的黄泉路,以及已经近乎有些崩溃的孟婆。
亡魂还是没能进入往生池。
孟婆握着汤勺的手几乎有些颤抖,她不可置信,问道:“你知道自己的名字吗?”
亡魂沉默。
“知道这里是哪里吗?”
亡魂还是没有回应。
“你的心中,可还有牵挂?”
亡魂沉默许久,对前两个问题,他都没有反应,可是听到这第三个问题时,白皙的脸上竟浮现出了一抹困惑。
他在桥边伫立良久,末了才沉声答道:“……谢……辰……”
孟婆手一抖,孟婆汤洒在了地上。
时间又过去了很久很久,后来地府里的野鬼都知道,奈何桥边有一个孟婆汤都治不了的顽魂,一条奈何桥走了一百遍,却依旧入不了往生池。
亡魂立在奈何桥边,就像一棵枯树一样,不会动不会说话,可每次有人问他,心中是否有牵挂的时候,亡魂都会从唇齿间挤出一个名字——“谢辰”。
禅杖声由远及近,久违的金光照在了亡魂的身上。亡魂此时已经近乎于痴傻,他眼神空洞麻木,一动不动的伫立在桥边。
孟婆已经面如土色,看见菩萨仿佛看见了救星,差点两腿一跪,当场给菩萨磕头。
“阿弥陀佛,菩萨,这个魂我渡不了,他的执念太重了。几千年了,我就没有见过这么倔强的顽魂——”
孟婆仍在碎碎念,菩萨走到了亡魂面前,亡魂对他的到来没有反应。
菩萨轻声道:“事到如今,你后悔了吗?”
亡魂没有说话,没有任何的反应。
“过了奈何桥,入了往生池,便能彻底抛却前尘,与你是解脱。”
亡魂还是没动。
“你当真不愿忘记他?”
亡魂此时就像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双眼空洞的如木偶一般,可即便如此,他却还是勉强动了动嘴唇,几乎是凭借着本能,挤出了两个字“谢……辰……”。
菩萨重重的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孟婆对这个亡魂头疼不已,她道:“菩萨,这孟婆汤喝多了,即便来世入轮回,也是会变得痴傻。他这么倔强,我担心——”
菩萨转着佛珠,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或许是贫僧错了,贫僧不该强行净化他的执念。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他执意如此,或许这段因缘本不该断。”
菩萨轻轻抬起禅杖,禅杖敲击地面,发出清脆悠远的声响,声响绵延不绝,朝远处四散开去,黄泉路上的亡魂听到这声音,无不跪地祈拜。
金光笼罩着亡魂,亡魂开始逐渐的缩小,很快就变成了一个黑色的光球。在金光裹挟着光球升空,朝远处飘去,很快消失在忘川尽头。
“尘缘未了,因果往复。但愿他经受的这百年苦楚,能换得他心中所愿。”
菩萨转动佛珠,叹了一声阿弥陀佛。
作者有话要说:继续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