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正三年（1575年）

*

这个夏日过得尤为漫长。

炎炎烈日的暴晒下，连续月余无雨，农田开裂，秧苗死绝，再加上难民如潮，这世道的日子越来越难捱了。

可这与武士、与贵族有什么关系呢？苦难总是隔绝在阶层里，那里在水生火热，这边还是岁月静好。

在这闷热的环境里，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朱乃的咳嗽不但没有缓解还加重了。她醒着的时候也是时常咳嗽。

岩胜和缘一经常来看望她。

但是岩胜总觉得事有蹊跷，这么热的天气下，朱乃还会得寒症？寒症是岩胜找来的药师说的。岩胜不太相信。

根据上辈子的经验，如果长期咳嗽却不见好转、并且查不清楚原因，多半是肺上出了问题。

岩胜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这种预感在岩胜发现朱乃咳血的时候达到了巅峰。

岩胜质问她是什么时候开始出现这种症状的。

或许是他脸色过于严肃慎重，朱乃才吞吞吐吐地回答他有一些日子了。

咳血不是肺痨就是……肺癌！

岩胜突然想起来缘一原来曾告诉过他“朱乃胸上有个肉球”。那时候他认为是缘一觉醒了性意识，因此把女性的□□称为“肉球”。可是现在回想起来，或许不是这个原因。

于是岩胜又询问缘一，缘一这回儿仔细形容了这个肉球。

“在身体里面。”缘一比划着：“有很多管道连接着，它在发热，而且越长越大。”

岩胜说不清是“缘一居然有双X射线眼睛”还是“朱乃得了肺癌”这两件事哪件冲击性更强。

总之他一整天都在“缘一是超人”和“朱乃要死了”两个年头之间来回切换。

但是缘一这件事可以先放到以后再说，朱乃的身子骨怕是时日无多了。以目前的医疗条件，肺痨都是绝症更何况是肺癌，凭借着那群只会熬草药和拜神佛的药师，甚至连拖延病人的时间都做不到。

朱乃要死了。

可是缘一不知道。

岩胜很难想象缘一会多伤心难过。

他这么小就要失去最爱护他的母亲。

望着依偎在朱乃怀里撒娇卖萌的缘一，岩胜如鲠在喉。

但是当岩胜的视线与朱乃的眼神交汇，他刹那间便明白了朱乃是知道的。

朱乃怎么会不知道呢？自己的身体怕是没有比她更了解的人了。

就好像冥冥中自有预感，朱乃其实很早就意识到她命不久矣。

一切尽在不言中。

朱乃又想办法把缘一支开了，留下岩胜一个人。

岩胜见缘一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才严肃地我为你朱乃：“你不打算告诉他吗？即使缘一才九岁，他也有知情的权利。”

他不认为隐瞒真相是个善意的谎言，这只会让亲人在未来陷入无尽的遗憾与痛苦。

朱乃笑了笑：“合适的时候我会告诉他。”

岩胜一着急便站了起来：“肺癌……你的病是拖不起的，可能……”岩胜思考用怎样的说法比较合适，“最快也就两三个月。”

虽然听起来很严重，但是朱乃并没有表现出惊慌的神色，她显得犹为淡然自若，“生死自有天命，人终有一死，我又何必强求呢？”

朱乃唯一遗憾的是不能看见岩胜和缘一长大成人，娶妻生子，过上世俗意义的幸福生活。

“但是缘一该怎么办呢？”岩胜问她：“缘一那么爱你！”

朱乃道：“缘一不是有你这个哥哥吗？反而我更担心你，岩胜。”

岩胜又席地盘腿而坐，稍显沉默。

朱乃提起继国一世给他订的那门婚事，她看出来岩胜显而易见的抵触情绪。

“我和你父亲也是政治联姻。”朱乃道：“虽然我们很失败，我也没有什么资格教导你什么关于婚姻的知识。”

“我只是想说，如果现实已经无法改变，岩胜，你要试着去接受它，去爱你的妻子。”

“不然你会活得很痛苦。”

“至于缘一，我希望今后的人生你们能够相互扶持走下去。”

“缘一是你的弟弟，相信我，他永远不会背叛你。”

*

初秋时节正是怡人。

泷川城里也有了件大喜事。泷川城城主泷川大名的独女归月姬要定亲了，只是这位高贵美丽的公主少见地没有作为联姻对象送给其他大名，而是选择了本方下属的一位武士家族的继承人。人们议论纷纷都认为这是泷川大名宠爱独女的体现。

这颇为重大的仪式将在泷川城天守阁举行，早在月前，泷川家家老与仆人便开始布置房间与庭院。

泷川大名虽然因为战事无法及时赶回来参加仪式，但是他特意命人快马加鞭送上自己的亲笔祝福和问候礼物。

岩胜作为重要的男主角于三天前抵达了天守阁，随之携带的有整整数十箱聘礼……武家儿女的聘礼一般都是武士刀、漆器、吴服与金银珠宝，它们被码放在偏殿里，之后这里也会作为仪式的举办地。

根据习俗，定亲仪式前男女双方是不能见面的，所以直到当天，岩胜才见到归月姬。

公主大人身着一身金橘色吴服，上秀仙鹤南飞之图，环绕着菊花牡丹，甚为华贵典雅。

仪式时，她不住地偷偷打量岩胜，眼角眉梢带着笑意。

这时候的定亲仪式只是一个形式，目的是为了表明男女双方的约定，并不是真正的成亲，那得等到至少元服之后。

岩胜全程面无表情，除了他确实对这桩婚事抵触颇深，另外这些家老老女的庄重神态也令现场气氛尤为严肃正经。

继国一世倒是罕见地神色柔和，仪式结束后，他对着自己未来的儿媳妇亲切温和，比起儿子来，他或许更满意这个媳妇吧。

缘一这次没有跟来，除了要照顾日益虚弱的朱乃，他也不愿意来参加哥哥的定亲仪式，继国一世也随他去了。

待这冗长繁杂的古板仪式结束，岩胜又要回到继国家，他的未来老婆归月姬并不会跟着他回去，一是公主地位尊贵可以自行决定居所，二是他们还没有正式成为夫妇不需要住在一起。

岩胜乐得轻松自在，马不停蹄地就跑回了继国家，甚至连信濑的面都没见上。

就这样又过了月余，待长筱之战的余波散去，泷川大名得胜归来，又派人召见继国父子二人。岩胜这才又来了泷川天守阁。比起上一次和泷川大名见面，那时候他只是泷川大名手下武士继国一世的儿子，现在他的身份是泷川大名独女归月的未来夫婿。

在有“婿养子”传统的日本，女婿可是堪比儿子的存在，如果亲子断绝，可是会有机会继承老丈人的名号与财产，因此关系非比寻常。

泷川大名为体现对岩胜的重视，更是将召见各家老家臣时的座位位序重新调整，让岩胜坐到了他的身边，仅次于信濑，远远高于他父亲继国一世。

岩胜特意打量了继国一世一眼，发现他完全毫无怨言，颇为恭敬有礼，甚至对着他这个一贯任打任骂的儿子都多了些尊敬。

真是贻笑大方了家人们。

岩胜心想要是继国一世年轻个十来岁，怕是他自己都会上赶着迎娶公主。

泷川大名和颜悦色地询问了岩胜最近的一些事务，又勉励他要正则守身、谨躬秉行，最后他还表扬了一番岩胜提出的轮射战术，令东山道军团在对阵武田军中大放异彩，着实在织田将军面前露了一手，得到了织田将军的大力称赞。

岩胜这才露出真实的表情——意想不到。

他恍惚明白过来或许是继国一世向泷川大名献上了这计策，而泷川大名兵行险招向织田将军献计。

虽说如此，他们居然会采用一个无知小儿的想法，也着实是不拘一格。

但是乱世正是要织田将军这样不拘一格之天将异才才能冲出重围。

岩胜便卑微谦虚地表示都是大人指挥得好。

在一片家老家臣的恭维马屁声中，老丈人老脸笑成了一朵菊花，褶子一层又一层，岩胜不自觉地联想到了那天归月姬金橘吴服上绣制的那朵灿烂瑰丽的大金菊。

见完了老丈人，岩胜还去见了归月姬。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以前岩胜还能用大哥哥的角度来看待归月姬，这时，再见她，一想到这个今年不满十岁的小女孩今后是自己的老婆，岩胜的内心就买了个表。

岩胜沉默着，归月姬也不知道是不是出于害羞也不同岩胜说话，但是她却时不时偷看岩胜，那小心翼翼的眼神儿里喜悦仰慕的情绪岩胜都看在眼里。

岩胜终于意识到公主或许是真喜欢他。

但是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们统共就见了两三面，为什么就喜欢他了？他有什么值得喜欢的？

离开的时候，岩胜碰到信濑，这小子一把抓住他。

信濑显得轻松自在，“你到底喜欢归月吗？”

岩胜很正经，他用略带严厉的目光望着信濑。

信濑叹口气：“我还以为你喜欢归月呢！”

岩胜说：“都这样了还谈这些做什么？”他喜不喜欢有什么意义吗？他的想法对于有选择权的人来讲不重要。

信濑却安慰他：“没事。正室都是联姻对象，实在不喜欢以后可以纳侧室。”

你听听人言否？这可是你妹！

岩胜瞪大眼拍掉信濑抓自己的手，不再跟这不靠谱的大舅哥哔哔。

信濑见岩胜走远，还在后面大声叫道：“要是不喜欢纳侧室，你也可以尝试和归月先婚后爱嘛！”信濑也不知道什么原因笑嘻了。

这小子思想还挺前卫的。

这边儿泷川家的事情告一段落，那一边自己家的事情又开始了。

究其原因，还是朱乃的病情发展太快了。

岩胜本来预计朱乃至少还有两到三月时间，可是他还是小看了癌症的扩张速度，仅仅月余，朱乃就像被吸干了精气血肉一样，从还算正常的人样儿变成了好似骷髅。

她面色发青、眼神浑浊、嘴角干裂、皮肤暗沉、浑身瘦骨嶙峋，就像皮包骨的骷髅，哪里还有以前端庄动人的模样。

这样还只是身体外貌上的变化，最痛苦的是疼痛的折磨和精神的摧残。

朱乃总是很痛。她先是胸口疼，后来是全身疼。这种痛深入骨髓、由内至外，好似钝刀割肉，犹如万蚁噬咬，痛得难以忍耐，日不能食、夜不能寐。

有时，朱乃痛苦到撕心裂肺恨不得就这样死了，可是在模糊意识中望见守候在她身边的缘一，她又舍不得……她又想着能拖一天是一天。

比起岩胜，缘一更是完整经历了朱乃的种种变化。

母亲一天一个样，越来越没有人样。她身体里的肉球越长越大，仿佛在侵蚀母亲的生命，它肆无忌惮地扩张、无数管道延伸开来好像一张蓄势待发的蛛网，蜘蛛就待在网中心。它还散播出许多小肉球，遍布母亲全身各处。

母亲的痛苦缘一看在眼里，但是母亲从不告诉他她的痛苦，哪怕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

缘一忍不住问了岩胜，岩胜却只是抱着他抚摸他的脑袋。

虽然岩胜没有多说，但是缘一已经明白了。

这种悲伤却无奈的心情好像心灵感应，缘一接收到了岩胜内心的想法。

缘一有一个预感——母亲快死了。

他缓过神儿来，与其说悲痛欲绝倒不如说是难以置信，就好像梦游一般，一切都是虚幻飘渺的。

过了很久很久，缘一才接受这个事实。

他在岩胜怀里哭得稀里哗啦，小脸蛋儿都皱成了一团。岩胜从来没见弟弟哭得这么放肆过，心疼得不得了。

岩胜好不容易把缘一带回朱乃身边哄睡着，回来的时候还遇见了继国一世。

遇见他的地点居然是通往破屋的林荫道。

岩胜警觉异常，总觉得继国一世不安好心，于是便挡住去路问他。

继国一世瞥了他一眼，绕过儿子，径直向破屋而去。

岩胜便告诉他关于朱乃的病情，目的是为了请求他看在朱乃命不久矣的份儿上不要去刺激她了。

哪知道继国一世只是停顿了一下身形，又继续前进，直到岩胜再也看不见他，消失在森林里。

在朱乃去世前，岩胜每日都去看望他，缘一更是整日守着寸步不离。

但是朱乃总是在昏睡，哪怕醒着也是意识模糊，不知白天黑夜，不知饥渴饱食。

她不食不喝，哪怕是汤药也不想触碰，只有缘一劝着她才会抿那么一小口，时常低声□□，但是却从不大声嚎痛，保持着最后的体面。

可是守在这样的病人前，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都无法长期承受，缘一也随着日渐消瘦下去，本来养得小圆的胖脸凹陷了下去。

一天，朱乃突然精神百倍，岩胜进来看望她时，她正坐着与缘一说话，缘一窝在她怀里安心极了，好似已经康复一般。

可是岩胜一见便知道这是回光返照，朱乃看见岩胜，赶紧招手让他进来。

她拍拍缘一，缘一抬起脑袋瞧着哥哥。

岩胜走过来坐下。

朱乃便伸手想拉岩胜的手，岩胜赶紧递上。

只是这手着实纤细柔弱，岩胜握在手中感受到她嶙峋的骨头。

“岩胜，这三年来我十分感谢你。”这一次朱乃没有让缘一离开，她当面道：“感谢你对缘一的照顾。”

缘一是岩胜的亲弟弟，哥哥照顾弟弟本是理所应当的，但长子愿意接受缘一，能让缘一感受到亲情的美好与童年的快乐，对朱乃来说她感激万分。

“这是应该的。”岩胜道。

朱乃说：“今后我不在了，我希望你们兄弟俩可以继续扶持着走下去。”

她对缘一说：“你明白吗？缘一。”

缘一重重点头，但祈求她：“妈妈不要走。”

朱乃欣慰微笑：“生老病死自有天命，你不要伤心难过，总有一天我们还会再见，不过那就是在神佛的世界了。”

缘一哪里能接受呢，抱着朱乃的腰默默流泪。

朱乃却对岩胜说：“你能答应我吗？岩胜。”

岩胜立刻道：“我会照顾好缘一，一辈子。”

朱乃却说：“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嗯。”岩胜点头。

朱乃望着门外那已出显秋意的庭院——流水叮咚、叶尖泛黄、花儿萎靡，略显颓败之意，就好像她的生命一样逐渐凋零。只是叶有再绿之时、花有再开之景，她已经没有时间再陪伴孩子了。

真可惜呀……

朱乃感叹道：“真可惜呀……看不见岩胜你成亲的样子。”

岩胜愣了一下，见朱乃青黑萎靡的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笑容，这成了岩胜之后短短人生中对母亲最深刻的印象。

当天夜里，朱乃便去世了。

除了岩胜和缘一，朱乃的死好似一缕青烟，萦绕心头，又飘渺散去，在这世间泛不起一丝涟漪。

缘一不懂丧葬习俗，他只是沉默地守在朱乃尸体前不动弹。

岩胜倒是知道死者应当入土为安，只是他也是理论上的伟人实操上的矮子，只能干瞪眼瞎着急，于是只好拜托晴子帮忙。

晴子不愧是继国家的大丫头，以后妥妥老女的典范。在晴子的帮忙下，两人才按照习俗收拾好朱乃的物品，并打点好她的后事。

缘一坚持为朱乃守灵，岩胜也随他去。

待到三日后，岩胜寻了处僻静的山崖，从这里可以眺望泷川城，也能望见继国家，晴子便叫来仆人将朱乃下葬。

“如果能葬在寺庙里就好了。”晴子念叨着：“南无阿弥陀佛。”

在这个年代，佛教及其昌盛繁荣，越是天灾人祸动乱的时候，人们越是寄希望于信仰。

因此权贵富人们会把尸体安葬在寺庙中，这样死去后就可以成为诸天神佛俯视人间。

缘一跪在朱乃墓碑前默哀良久，直到腿脚酸麻才撑着土地站起来，他一瘸一拐走到岩胜身旁，伸手抓住哥哥的手。

岩胜看见缘一对他道：“就剩我们了。”

岩胜心道是啊……就剩他们了，接下来的人生就剩他们相依为命了。